阿尔弗雷德
耻辱,丢人,这都是些陌生的词儿。我们这种人家,祖祖辈辈没有谁知道这些字眼的含义。耻辱,丢人,我们可能看到别人忍辱蒙羞,但我们自己的生活却是清清白白,无懈可击。即使有人想朝我们的清白家门上抹灰,那也是枉费心机。先父在布道时谴责罪人,那时是可以这样做的,教会的惊雷嘛,人们不能迷途忘返。要是现在手上拿着报纸站在这儿的不是我,而是父亲,他会怎样呢?有一件事错不了,他一定先要把送报来的那个家伙找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对他满腹怨恨,想出这个招儿来,在报纸上写上“请看某某人的好儿子,见十、十一页”这几个字,再把报纸从门缝里塞进来。胆小鬼,等到天黑,艾莉诺又不在家时才干这事。艾莉诺出去了,我听到门响。父亲一定会找出这是谁干的好事,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上帝说:复仇在我。可是神父总可以把这权利留点儿给自己用,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属于上帝的一切自然也就属于教会,神职人员当然处在强有力的地位。父亲一定觉得自己处在这一强有力的地位上,这要算是最为有力的了,你没法想象他会怕谁。怕国王、皇帝、法官?不。怕教皇吗?也不。那是个误入歧途的旧教徒,又是个外国人。在父亲眼里,一切都自有其一定的地位,外国人是根本排不上号的。
对杰里米,父亲会有什么看法呢?他会把他归到哪一类人当中去?很可能就是要下地狱吧。生前要受到谴责,死后入地狱。对虔诚的教徒也是种鉴戒,一切都分门别类,清清楚楚,不过我却觉得这事难办得很。我明白,正是因为我不肯接受他的信仰,他才伤心而死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也登上祭坛讲道,接他的班,谴责那些不信上帝的罪人。可那是办不到的,那时已是一九一○年,而他还像是生活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这并不奇怪,他已完全适应那个时代,就像待在家里那么自然。人不该离开自己的家,否则就会成为一个流浪汉,便会为天地所不容。杰里米离开了家,离开了我这个家。抚养教育他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对玛丽许下的诺言。我爱他,我多么希望他能听我的话。我处处以身作则,一生正直无瑕。人缘算不上太好,这是意料中事。“他日行好事,使我的生活相形见绌。”我带了头,就逼得别人需加倍努力才跟得上,这样别人自然会觉得太吃力。
爱德华,我并没有忘记。爱德华少校,我没有忘记你这个榜样。这是个高尚的人,他站在战壕里的梯子上,弹片在四周乱飞。他并不是不知道恐惧,我看到他满脸是汗,可是他毫不畏缩,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父亲一定会赞赏他这样的人。“为保卫祖国而牺牲的勇士的英灵定会升入天堂。”父亲说这话是在祭坛上,人们静静地听着,只有一束柔和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射了进来;没有炮火,没有敌人的狙击兵藏在窗外树上瞄准着他。爱德华少校,我对你的爱超过了对父亲的爱,甚至还超过了我对玛丽的爱情。那完全是两回事,我对玛丽的爱是男女之情。一九一三年,还是那个旧时代,在那时孩子慢慢懂事成人。玛丽是我的意中人,我们都明白——或者说自以为明白,我们会白头到老,我们没法预料到二十年后一场肺炎会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使另一个孑然一身留在世上。不管怎样,没人能预见到一场大战后的情况:战争一打响,我们就像站到一望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的一边。人们总是说“战后”,就像是说“球赛过后”或者“雨后”那样轻松。但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最后那一两个美好的夏天我们还都是孩子)都知道,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战后”这两个字的,我们将不复存在,不是战死就是被战争改变成另一个样儿,那场战争使孩子们一下子长成了人。这一切真是太快了,你没法抗拒,没有时间让你慢慢适应,让你真正认识自我,让你在文火中经受锻炼,而不是化为灰烬。我们经受的是一场烈火,速度出乎意料,比什么都快。我原先也知道战争是可怕的,但是并没有切身的体会。一个孩子是没法想象死亡的,据说如今的孩子能想象死亡了,他们到处都看到死亡,也许它是杂在母亲的乳汁中,他们早就吸进了几口它的苦汁了吧。但我们年轻时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有书,有玛丽,生活勤奋而紧张,一切都使我有了免疫力。我还记得在布罗德斯泰斯过的那个夏天,如今再也没有谁能像我们那么快乐了。那种快乐如今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因为它寓于一片纯真之中。我想那时别人一定不会觉得我过分克己,难以相处。我说话不多,学习勤奋,但却十分快乐,因为自己心情愉快,待人也就分外体贴。我并不故意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所要的一切并不缺少。要是当初让我正常地生活,我会成为怎样的人呢?我会觉得世界比较可爱可亲些吗?如今世界在我眼里有些像敌手一样,非得时时加以警惕,依靠纪律约束不可。这一切我怎么能知道呢?就在二等兵伊姆斯被炮弹击中的那一刹那间,我仿佛立时成熟了。那次是我第一回在战场上指挥别人,我不知道二等兵伊姆斯怎么会找不到他的上级军士!那一天才发动一场进攻,炮击整天不停,整个战线乱成一团,伊姆斯来请示什么事,我认真听着,决心好好给他下道命令,他在我面前立正着,突然炮弹在他身后开了花,我们俩都被掀翻在地。我躺在那儿,震得头昏目眩;尽管如此,我仍然看到伊姆斯的脑壳给炸掉了,脑浆像稀粥似的流了出来。炮弹刚发出时我还是个孩子,可是在它落地爆炸时,我却一下子成了大人,真是太快了。我身上有些东西根本还来不及成熟。可是爱德华救了我,靠了爱德华我才成为一个人,没有变成个胡言乱语的白痴。我害怕,自始至终都怕极了。我一动弹就觉得脑浆在自己脑壳里流动,仿佛看见自己的脑浆也像伊姆斯的那样直往外流。不过,我脑子里装的东西要比伊姆斯的多得多。我的脑子里装了奥维德[1]①和卡图卢斯②[2],装了维吉尔[3]③和贺拉斯[4]④,我懂得赫克多和阿克琉斯,懂得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伟大。我爱玛丽,尽管当时她远在千里之外,如同在另一个世界上。而柏拉图离我近得多。我理解他,热爱他,就像他还活着一样。我脑子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可是没有用,它照样会像稀粥一样直往外流。美好的东西再多,也会同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的脑浆一样在地上到处乱流。想起这一点,有时晚上我真禁不住会躲在床上抹眼泪。
[1]① 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7):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长诗《变形记》。
[2]② 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4—约公元前54):罗马抒情诗人,诗作对文艺复兴和以后欧洲抒情诗的发展产生影响。
[3]③ 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史诗《埃涅阿斯纪》,其诗作对欧洲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文学产生巨大影响。
[4]④ 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罗马诗人,作品有《讽刺诗集》、《歌集》、《书札》等。《书札》中的《诗艺》对西方诗歌有过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