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起,风云突变,扫“四旧”运动席卷全国。家里的旧书都在“四旧”之列,不能不遵命处理掉。给人吧,谁也不敢要,扔到大街上立刻引火烧身,只有悄悄烧掉,以免给红卫兵留下罪证。首先烧的是心爱的武侠小说,从1956年以后费心凑集的一部《蜀山剑侠传》一册接一册消融在炉火中。当时家常使用的是烧煤球的炉子,烧不了几本书炉子就被纸灰泥住。听着外面抄家的锣鼓此起彼伏,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大祸临头,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把一屋子书一下子烧光,可炉子就是着不起来了。
看着眼前高高的书堆,明明几天前还在抱怨没钱买书,想看什么没什么,骤然间却只有自责的份儿了:买这么多劳什子不是给自己找病吗!经历过“史无前例”的人,恐怕没有人不三折肱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从浪尖儿上一下子就能跌入十八层地狱。
煤球炉子不顶事,还好家里有砖砌的大炉灶,大烟囱从墙里上去有二层楼高,虽然多少年不用了,可烧起东西来胜任愉快。酷爱的郑证因的武侠小说就从大烟囱里化为飞灰,一直到今天还未能忘情,不知怎样才能重续前缘。
最后论到线装书了,一心烧烧烧的麻木头脑这时有了一些知觉:这可是从南到北函件往来多年的心血结晶啊!家本寒素,买哪一部书都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有时候几天几天地惶惶然不可终日,就这么都投入烈火之中?但是压倒一切的是迫在眉睫的灾难,只好狠狠心,排排队,接着烧。
首先烧诗文集,当初买这些书是因为它们或者附有词,或者载有考证文章。宋人和清人的一些文集跟其他书一起就这么消失在烟尘中,有些书买来不久,还没有来得及看就遭了劫,现在还能记起的是许国霖编的两册《敦煌杂录》就是这个命运。
烧,烧,烧!后来把邻居都烧急了,说从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火星子冲天而上,晚上老远都看得见,红卫兵看见了非惹出事来不可。本来线装书烧得也差不多了,听人这么一说,也就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