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生命拐弯的冬天

东浦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青石板铺地,一条狭长的河像一根裤带一样扔在镇子上。河的两边是商铺,是一条什么样的吆喝声都能听到的小街。河里游动着乌篷船,像一条条悄无声息的黑鱼一样,一下子出现在你的面前,一下子又不见了。棉布店、汤团店、南货店、小宁波的裁缝铺、阿发剃头的剃头店,等等,它们的姿态显得很从容,像一朵一直以来开在路边的花一样。而河以及河的支流,像一根根细小的血管,连着镇外的湖,连着镇外的河,连着镇外四通八达的水网。不远处就是一座闻名的水城,是一座被水浸泡着的古老城市绍兴。东浦还是酒乡,在镇子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你都能闻到酒的气息,这种气息会让一个外地人昏昏欲睡。

东浦,就在花青的目光中。花青站在船头,她一声不响地站在船头。一块盖在她头上的红头巾,被她悄悄揭下了。天有些灰暗,是那种暮气沉沉的灰暗,会让人的心情感到压抑。花青站在船头看着两边的街景,她看到了一群大雁在头顶上飞过。冬天,总是有这样的鸟不知疲倦地奔来奔去,就像花青昨夜在木桶里寻找温暖的水一样,寻找着温暖。花青的目光也变成了一只大雁,它飞起来,飞到了东浦镇的上空。它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爹和娘,他们的脚踏轧棉机停止了工作,所以他们非常难得地站在了一堆安静中。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家门口上船,看着一个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儿突然变成了宋家的人。女儿没有回头,一直都没有。这让他们很伤心,小巧的娘还颤颤地站在风中哭出了细碎的声音。爹因为冷的缘故,缩着脖子,清水鼻涕也从鼻孔里流了出来。爹和娘的表现让花青很不满意,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懒得说。

花青没有嫁妆。除了她的好岁月好相貌好身段好皮肤,就什么也没有了。花青的目光再抬了抬,她看到了宋家院子里的热闹场面,宰鸡杀鸭,院子里弥漫着热气。宋祥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太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们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花青的目光有些疲倦了,大雁不知疲倦,但是花青的目光疲倦了。她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的时候,突然想,我是不是有三只眼睛,是不是还有一只长在额头上的眼睛?她闭了闭眼睛,几家商铺就一闪而过。她再闭了闭眼睛,又几家商铺一闪而过。摇船的船工戴着乌毡,看到花青朝他看时,他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是黄而黑的,小胡子上还残留着中午贪吃黄酒的痕迹。他的眼角挂着饱满的眼屎,他的身体是健硕的,那与他长期摇船有关。船工脚踩着橹,手摇着橹,他单调的动作让一条乌篷快速前行。对于乌篷来说,一个水乡小镇算得了什么,它能在瞬间跑遍小镇的角落,把小镇冲撞得支离破碎。

花青在嫁人的路上。船工的脸上呈现出讨好的笑容,他对花青说,你坐下来吧,你坐到舱里,舱里暖和。这时候花青又抬头看了一下天,天阴沉沉的。花青听话地回到了舱里,她不能一路招摇着站在船头的,她要把一块红布盖在头上,让人搀扶着下船,那才像一个嫁人的样子。然后,她的后半生将和一座宋家的台门有关,和一个姓宋的男人有关。花青坐回到舱里,她把背靠在竹编的篷壁上。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篷壁,篷壁传达着一种凉意。这时候她听到了头顶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密集地响起来。她把头探出舱外,有几粒小巧的雪子落在了她的脸上,有些微麻麻的感觉。花青的心情突然之间愉悦起来,好像是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一场雪的降临似的。她突然想起了爹和娘——会不会还傻傻地站在门口,望着家门口河埠头那条狭长如沟的河发呆?

船工缩着脖子,说下雪了。花青没有搭话,花青想我又不是不知道下雪了。雪子越落越大,在乌篷船的篷顶响着,像炒豆的声音。花青听着船边的水声,突然想唱一首歌,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唱,她只是有了唱歌的欲望而已。没多久,花青看到了舱外有零星的大朵的雪花,夹杂在雪子中,飘落下来,像仙女下凡一般。花青再一次站到了舱外,她直直地站在船头,有雪落入了她的脖子里,很快化为水,化为一种凉意。花青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她感受着这种凉凉的快感。一个小镇的冬天,让花青的生命拐弯的冬天,落了一场雪。

船到宋家的时候,花青已经坐回了舱里,并且盖上了红头巾。但是她还是掀起头巾的一角,看到埠头上站着的许多人。那些都是宋家出来迎亲的人,今天他们的脸上集体洋溢着笑容,他们的心情也因为有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因为有一场丰盛的喜宴,而变得愉悦。他们表情生动,笑容像春风,咧着嘴巴,等待着花青走下船头。花青看到一个站满人的普通码头,一点一点向自己扑过来,越来越近。花青重又盖好红头巾,红头巾遮住双眼,她只看到一片红光。然后,就在她放下红头巾的瞬间,一个黄昏被鞭炮声撕破,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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