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抚摸一场婚姻(1)

花青觉得乌篷晃了晃,有人跳上了船。然后花青被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双粗糙的女人的手,隔着衣服花青也能感觉到。鞭炮响后弥漫开来的难闻的气味,让花青的喉咙有些发痒。她下船,她踏上埠头的台阶,她被人簇拥着。扶着花青的是顺利嬷嬷,花青猜想那是一个肥胖的脸上有着厚重肥肉的女人。花青没有看到的是,白色的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了,这些雪让花青身上穿着的红袄格外艳丽,像一团火一样。仍然有一些雪钻进花青的脖子,它们在花青的后背化成冰凉的水。并且在化成水的过程中,咯咯地笑着。

花青想,这儿是一个台阶;花青想,这儿是一条弄堂;花青想,这儿是一个破旧的台门;花青想,这儿就快要到宋家台门了。花青在顺利嬷嬷的搀扶下迈了许多级台阶,然后鞭炮再一次响了起来,有一个鞭炮还在花青的耳边爆响了,让她的耳膜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花青还想,一定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的身子忽然热了一热,那一定是大家都在看着她,都在看赫赫有名的有钱人宋祥东,娶回来的三姨太是什么样子的。

花青的记忆有了暂时的缺失,她记不起来顺利嬷嬷牵着她的手,经过了那几道婚礼的程序。在经历了许多的嘈杂声以后,她的红头巾被掀开了。她看到了宋祥东,一个白白的长着几根稀疏胡子的中年人,一双很小的眼睛。她还看到了太太,稍稍有些发福的有钱人家的女人。看到了二姨太,一个长得很好的,脸上不太看得到笑容的女人。不过,这个时候花青还不知道她就是二姨太,花青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看着顺眼。花青还看到了许多来喝喜酒的人,穿着盛装,脸上油光光的,他们放开肚皮吃着东西。花青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记得她在太太面前跪了下来,太太封给她一个红包。太太笑起来的时候,有许多皱纹堆在了眼角。太太把红包放在她的手心里,两只手合拢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本来是冰冷的,但是太太的手让她感到了温暖。太太的手是多肉的皮肤细腻的手,和她经常在家洗衣做饭的手是不一样的。太太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花青的手背,让花青突然觉得,太太多像她的亲人,像她一直渴望有的那个母亲,而不是那个小巧的只会轧棉花的娘。

很长的时间里,花青都在嘈杂声中渡过。许多穿西装或穿着绸衫的男人走到宋祥东身边,或低语或大笑,像是在对花青品头论足。花青笑不出来,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睁着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大家吃菜。她没有吃东西,但是她好像吃了好多东西似的,觉得已经很饱了。这个热闹的夜晚,红灯笼亮了起来,许多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骚动的红色。花青无事可做,花青开始想一些东西,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八岁的冬天,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有个年轻人救起了她,年轻人被冻得牙齿都咯咯响着。娘从年轻人手里领回了她,却没有向那个年轻人道一声谢,这让花青对娘有了一种憎恨。她曾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露出了凄惨的笑容。花青还突然想到了胡运,那个高高大大的,穿着的衣服明显偏小的木匠胡运。

胡运很穷,却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他总是帮着别人做一件件的家具,自己家却始终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胡运比花青大两岁,他帮花青家做过一张八仙桌。花青经常看着他做工时的模样,他很腼腆,说话前一定会先红一下脸,这令花青感到有趣。有一次花青还拧了一下胡运的脸,这让胡运的脸一下子像一块红布一样。胡运像一个孩子。花青有一天说,胡运,我漂亮吗。胡运说,你漂亮。花青说,你喜欢吗。胡运就没有再说话,认真地刨着一块木头。后来花青笑了,说胡运,你把一块木头差点刨成一块皮了。胡运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胡运和花青相处了两年。他们的相处只是在河埠头站站,夜晚的时候,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走。胡运不太会说话,这令花青感到乏味。一个晚上,在一条狭小的弄堂里,胡运把花青推到墙边,然后自己的身子也贴了上来,胡运把花青压得喘不过气来。花青大口喘气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胡运用他的身体说着话,他身体的局部,都有着蠢蠢欲动的意向,蹭着花青擦着花青,令花青感到兴奋愉悦而好奇。一双木匠特有的毛糙的手,在花青的身上奔走,是一种胡乱的不得要领的奔走。这让花青感到难受。过了一会儿,花青静了下来,她突然觉得乏味。她轻轻地拍着胡运的背,终于使胡运也渐渐安静下来。胡运放开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花青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花青离开了。花青走得很缓慢,一步一步走进那条黑暗中的小巷,她把胡运一个人抛在黑暗中。花青的心里还是笑了一下,她想,这个样子真有趣。

那是花青和胡运相处的两年中,花青认为最激情的一次。胡运像一杯白开水一样,让花青渐渐变得不愿意再和他交往。有一天花青和胡运站在很小的一座桥上,那是一座东浦常见的石桥。他们面对面站着,身子倚在桥栏上。他们都看到风从他们的身边钻了过去,在河面上轻轻跳跃。

花青说,胡运我给你讲个事。

胡运搓了搓双手说,你讲吧,我听着。

花青说,胡运你为什么老是搓着手,又不是冬天,你搓什么手。

胡运讪讪地笑了说,好的我不搓手了。

但是胡运仍然不停地搓着手。

花青说,有一个女子她在河埠头洗青菜。

胡运说,洗青菜怎么啦,要吃青菜当然要洗青菜的。

花青白了胡运一眼说,你听我说完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打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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