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是本畅销书,虽还没有在中国大陆发行,却已经成为人们饭桌上的谈资和下酒料,使得像叶兆言这样的大陆作家也都公开在报上坦言很是羡慕,希望自己也能写出一部人人谈论的书。不过我依然坚守着自己私下拟定的冷处理原则,对畅销书一律要等到公众温度稍稍降温以后再去阅读。等着等着,就冷不丁忽然跳出来一部李敖对之批判挑刺的书。了解到他的批评态度和内容以后,我感觉已经可以不必再等。于是那天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里看见有人刚刚还回来一本《大江大海》(天下杂志2009年出版,2010年第三版第六次印行),我就毫不犹豫地借回家来展读。
其实,李敖的批评,简而言之,就是说龙应台还是太嫩、太偏颇,因而取材片面。比如,无意中上了蒋介石的当,轻信了他的日记云云。虽然我能接受李敖的某些具体批评,承认他看出了书中的一些不妥和不足之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欣赏龙应台的笔法,至少在阅读的具体过程中,时常被她牵着鼻子走,故而弄得鼻子里老是有些酸酸的。哪怕是早已打过预防针,我知道她会如何煽情,但还是没办法,似乎是有点心甘情愿地被她赚取那夺眶的眼泪。
所谓偏颇的问题当然是有,也许俯拾即是。例如,虽然作者声称自己“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并且拷问“战争,有‘胜利者’吗?”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更加喜欢选取这样的精确数据:“国军新一军五十师的两个团守德惠城,林彪的东北野战军用四个师围攻”,“激烈战斗了一个礼拜,共军败退而走”。可见其下意识里,还是喜欢胜利的故事。做失败者和他们的下一代,原本是迫不得已,没办法的事。否则,她完全可以把“战争,有‘胜利者’吗?”这一主题发挥地更加淋漓尽致,应当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质问:当年我们敌寡我众居然输了,但是你们赢的有意思吗?
其实,取材片面,本来根本就不是问题。除去为了修官史或是所谓正史,谁都没有必要非得去追求那个全面。不管是哪一方面的片面,只要是真实的,就有意义去纪录存档。在这个意义上说,龙应台挖掘出的故事,是非常具有史料价值的。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她对电影《色、戒》的捧场,说是导演李安在“抢救历史”。其实李安哪里是在抢救历史,分明是龙应台她自己才是在做着抢救历史的工作,而且功不可没。那又何必将这样一份功劳转奉他人?不过,也可能正是借用这样的机会,她已经在有意无意地为自己的努力和成就先提前下一个定义,待到将来《大江大海》面世时,好让人们知道该究竟如何正确去评定其价值。或者说,早在那时就已经种下了将来要写这部书的种子,因为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它的意义所在、价值几何。
失败者的历史终于被抢救了,胜利者的历史又在哪里?千万莫要以为胜利者的历史早已写就。姑且不去说那些教科书的历史是否完全属实,仅从民间个人的角度,就根本达不到《大江大海》中那份详实的程度。当年的胜利者们,许多今天已然离开人世,就连他们的后代们,也极少讲出、甚至听说过他们的亲身故事。即使还活着的,可能也不太在意他们自己的故事。甚至都已经习惯了聆听官方的大叙事,早已把自己亲身实历的具体经过,当成无所谓的小事一桩。而他们的子女们,恐怕也正在经历着商业大潮所带来的席卷社会的一切朝钱看和商战不动刀枪的惨烈拼搏,谁还有耐烦来询问和关注,家中老人们肚子里那点陈糠烂谷子的芝麻事。于是,胜利者的历史反倒无可抢救。不知还有没有人将来能够搜集到足够的具体实情,来写出一部《大海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