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细节不仅是精彩的,也会是触目惊心的。例如,中华民国当时的货币名称叫“法币”,不是法国的钱,而是法定货币的意思。那么一百元法币可以买到多少货物呢?1940年能买到一头猪,43年可以买一只鸡,45年还能买一个蛋,47年就只能买到三分之一盒火柴。这是1947年7月24日美联社的新闻,不是共产党的宣传,没有理由不相信。于是我这才知道,原来在金圆券危机爆发之前,通货膨胀早已经到了何等程度,而且又持续了多久。
同样还是细节,会让你不仅拷问它那矛盾中的真实,更要惊叹它的某种预言性。“锦州在打仗的时候,上海的生活指数,五个月内跳到八十八倍,再下一个月跳到六百四十三倍。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已经增加到三十七万倍。大学教授的薪水,已经买不起米;马路上,学生游行抗议的狂潮,瘫痪了整个城市”(134页)。而和平解放后的北平,“年轻的大学生却以‘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青春喜悦欢迎解放”,突然有个国军少校军官冲出人群,拦住学生大骂:“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大学生,政府对你们有什么不好?当我们在战地吃杂粮的时候,你们吃什么?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面粉、肥肉。可是,你们整天游行,反饥饿,反暴政。你们饥饿吗?八路军进城那一天起,你们立刻改吃陈年小米,连一块肉都没有,你们却不反饥饿,今天还这个样子忘恩负义,上天会报应的,不要认为会放过你们”(192-193页)。
恰恰也还是细节,暴露出拷问历史的必要,和余犹未尽、尚需探讨的种种地方。例如,在引用抗日名将张灵甫的绝笔书时,作者似乎完全相信了他是自绝于自己的手枪,可是我最近又看到新发现的材料,说其实张是被一名解放军战士在俘虏他之后听说了他的七十四师师长身份,为了给自己牺牲的战友报仇而射出的仇恨的子弹击中。再例如,作者对长春围城饿死饥民的调查,完全构筑在张正隆的《雪白血红》一书中对于围城者不让饥民突围的记叙以及林彪对中央的报告等材料上。可是,当年作为八路军小战士参加了围城而后来成为电影明星的张良,却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无意中透露出曾经架起大锅,煮粥发放给冲出城外的饥民,而且是在有过饥民吃馒头太饱吃死了人的教训以后才改为煮粥的。那么,至少说明围城者是曾有过一个阶段允许饥民跑出来的。是后来如此,还是刚开始时这样,是在林彪向中央报告之前还是之后发生的,这不都是非常值得抢救而尚未抢救出来的历史细节吗?
细节的力量,有时甚至是作者都始料不及的。作者一面描述国军抓壮丁的过程,说,“抓兵,其实就是绑架,只不过,绑架你的是国家”。一面接着笔锋一转,问,“那么,八路军那边呢?”于是接连说了两个故事。日本人抓中国人做苦力,为了怕他们跑掉,夜里让他们赤身裸体。而八路军也曾用过同样的办法,“你若是半夜逃亡,那就一丝不挂地逃吧!”看起来一模一样,没有差别。可是还有一个细节,当年一个被抓的壮丁,打仗时被八路军俘虏,于是又跟着八路军打仗。“班长给件衣服,副班长给条裤子,战斗小组长给双鞋”,原来是这样跟着走的,岂能算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