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父亲算是那个年代的典型台湾好男儿吧。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刻苦学艺,成为柯达(Kodak)彩色冲印在台湾培养的第一代师傅。他和妈妈的恋情想必古典纯情,外公外婆家算是当年撤退来台的殷实之家,美丽的门市部富家小姐却不顾外婆反对,执意下嫁新店乡村身无分文、孤傲寡言的暗房少年师傅。在新店溪贫困家庭长大的我的父亲,三十岁不到白手起家,开创了彩色冲洗业的第一个本土品牌公司——爵士彩色冲印。
他的发迹故事,开始于一台摩托车的灵活资金调度。身为长子的父亲二十岁开始养家,每天早出晚归搭公车颠簸在去新店乌来的山路上,常常赶不上末班公交车。他的妹妹,我的二姑姑,用她少女时代攒下的私房钱,买了辆摩托车送给他。二姑姑当年是黑猫型的美艳女,而且她个性豪放,手腕灵活,从台糖小姐、商展小姐,一路当到台菜餐厅能言善道的女副理。二姑姑从来不乏追求者,口袋一直不缺钱。父亲后来典当了二姑买给他的那辆摩托车,用第一笔资金大胆作赌注,在中华路小巷子开了小小门面的爵士彩色冲印店。
妈妈厚道荫夫,不但偷偷回娘家借钱,而且亲力亲为没日没夜地在暗房与门市穿梭忙碌。在摄影术渐渐普及到台湾每个家庭的黄金年代,夫妻两人同心奋斗,打造了父亲日益扩张的彩色冲印事业。
爸爸的爵士彩色冲印店越开越多,我那迢遥模糊的童年印象,一直停留在敦化南路名人巷宁静美丽的家里。我记得邻居住着台视的当家小生江彬,“中视”的女明星陈佩玲和马之秦,还有刚出道的“华视”小歌星甄妮。我记得那些幸福无忧的夏日午后,妈妈哄着我们四个小萝卜头,在沁凉的冷气房内全都沉沉睡去。
父亲跻身上流社会,迷人的摄影术点石成金地改变了他的贫苦出身,连白嘉莉、张小燕都满口叫他陈董。父亲马上花大钱算命把土气的本名陈阿增改成富贵万年的陈鹏文。他阔气地到处猎艳留影,招惹无数台北美女。
摄影是欲望的流泻,也是改变阶级的工具。父亲以为他永远拥有炼金术。他一辈子从来没能够从当年的云端巅峰弯下腰杆,脚踏地面。父亲是君王、是族长,他以为自己的所有决定绝对正确无误,一贯霸气凌人,对人不留情面。胼手胝足一起奋斗的妈妈成了带不出门的黄脸婆,整天在家当老妈子带我们四个小孩。而他的姊妹手足,我的姑姑们则成了他庞大企业之下供他颐指气使的佣婢。
童年的我不懂这些偷偷留藏在心里的诧异的记忆伏流。为什么那么疼我们的爸爸,半夜应酬回来总会偷亲四个小孩的爸爸,白天坐在董事长的椅子上却时时咆哮,吼声响彻整个公司,变成让我害怕极了的另一个人,不敢接近他一步?
两个截然不同版本的父亲,让童稚的我渐渐疑惑,终于和他距离遥远。
家里的气氛渐渐改变,父亲频繁的外遇,即便是再怎么温驯的妈妈也受不了了。外遇酒家女①阿珍阿姨,每天半夜打无声电话到家里,让一向温柔驯良的母亲终于歇斯底里般号啕大哭。在这同时,父亲借高利贷过度扩充的彩色冲印企业体遭到了石油危机的波及,再也撑不下去。父亲在一九七七年宣告倒闭,欠了两千万,马上要坐牢。
他一手创办的爵士彩色冲印七家连锁门市拱手让人,他和妈妈仓皇决定逃到美国,希望能做工还债,翻身做人。逃亡前的最后一天,父亲落魄地牵着我们的手,回到爵士彩色冲印的摄影棚内,留下一张我们永远没再能团圆的全家福照片。幻影般的摄影棚处处透露太过人工的光亮整齐,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落魄疲倦。
我的童年从十岁那张强作笑容的全家福开始撕裂,我穷尽一辈子的气力在掩饰,在欺骗自己——没有创伤、没有暗影、没有黑洞。
某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也永远从我生命中消失,封存在那张照片里,用尽所有神秘的招魂术也无从唤回。旧照片里那个无忧无惧的童年的我,好比慈悲的神佛俯视着日后心里千疮百孔一夕老去的我,隔岸相望,恍若隔世。
① 指在酒家上班,为客人陪酒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