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

忘川之水

那是一个太阳好大的下午,阿嬷拖拉着我们四个不知世事的孙儿,大步跨向新店溪上游的故乡小村,一步一步走向破落荒芜的另一种生活。那天好热,村口的野芒草也发狂似的张牙舞爪。小村庄处处耳语:“伊后生真正夭寿哦,欠人几千万又放四个囝仔给老人拖磨。”

童年碎裂成好多断代史,一片一片的故事碎片之间遽然猛烈被扯断,一个画面跳接另一个画面,毫无逻辑。他想破头也找不出关联,人生好比走马灯,他在记忆中粘贴魔术灯笼的画片,用尽力气寻找逻辑的锁链。画片工笔细描,透着光线煞是美丽,细看又线条扭曲复杂,跌入另一个画面,难以言说。秘密变成一座无法攀越的山。有时在拉K①跌入幻觉的瞬间,有时在采集他人或自己家族故事的瞬间,他总以为灵机闪动,如就要掉入捕兽器的珍禽异兽,宾果(一击即中)就要得分。人称、时序、画面却又完全乱套,一切永劫回归。

他早已分不清楚虚构与真实。界限划在哪里,哪里是说书人权力的开端。一片繁花乐土,创世纪的光由此而生。他是在一次幻觉漫游差点回不来的旅程领悟这个道理的。那次他差点回不来了,只差一分一刻就留在界限的彼岸,再也回不来了。彼岸开出魅异的花,殷殷召唤,留下来吧,留下来吧。你再也回不去了。只差一分一刻就到了。

那一次越界的经验源于他挑战业界的伦理。他拍纪录片已有十年,第一次打破界限,和剧中人上床。他是俊美的乩童①,年青挺拔,原先只是影片中极为模糊的配角。他拍摄影片有个笃定的工作习惯,拍摄前期绝不看工作带,直觉到拍到了,click(咔嗒)一声,他关掉摄影机,埋首闭关剪接。无限缠绵和成堆的母带奋战,寻找故事成形的线条,勾勒结构,挑战叙事的底线。那也是发疯和清醒的边缘,他有好几次剪接闭关期忧郁症发作,几乎要跳楼自杀。爱上影中人,却找不到故事的出路。他开始着迷于剧情片与纪录片的交媾实验,在虚构与纪实的迷宫中漫游。

那次拍摄的主题恰恰提供这样的模糊地带,他跟拍一群乡村歌仔戏班的业余演员,大多是gay,演歌仔戏②。演歌仔戏不足以维生,虚构的戏棚上他们每晚敷衍各式戏文角色,酬神谢众,和俗艳喧闹的电子花车同台拼场。戏棚脚下,他们写实地兼职打工,认命苦劳,卖炸鸡排卖保险卖灵骨塔。他拍到一个画面,烟雾弥漫中桃花女斗周公的戏码,桃花女布下一重又一重法术机关,躲避周公的无边追杀,树林中竹篓洒豆,幻化天兵地将,只求幸存一命。文武场锣鼓扬起,俊美的工人喷干冰换影片,挺拔的身影让他心中一动。他拍下他的背影,并不知道这个镜头日后将预示些什么。

后来这部歌仔戏的短片成了影展的开幕片,他同时有两部片参展,尽心竭力艳装出场。影展也是某种形式的舞台,权力资本和复杂的美学竞赛,导演当然是盛装登场的演员,一刻不能松懈。歌仔戏这群朋友超有义气,知道他力衰就要撑不起这台戏,每天每夜陪他,帮他打气。他和乩童就是这时候搞上床的。乩童带他到饭店拉K做爱,他对乩童说:“你知道吗?我是在那个画面爱上你的,你的背影叫我难忘,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剪进片中,当做一种神秘的象征。”

也是在饭店洁净的大床上,他才知道他兼职当乩童。印象中,他一向在戏棚边穿着时髦,容颜桀骜细致,适时地搞笑插话,心思细密,极有分寸,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乩童。

他们一回又一回地做爱,然后补K继续。他喜欢他进入时温柔又坚挺,呓语呻吟像女巫无边的呼唤。他正面时,凭眼角余光他能看到正对着的年青男体,细腰柔和回转成他手掌紧握抓的弧度,腹肌结实眼眉紧蹙,他忍不住翻过他身体。

性戏带他们一轮一轮地进入意识的更深层,他讲起成为乩童前闭关的那四十九天,他禁锢在南投客厅神坛旁的小隔间,除了三餐送食,没有跟任何人接触。他开始比起手诀,口中念念有词,一扬手房间就变了个样。温度、颜色、空气中飘浮着的微粒,全都起了突变。他开始用手诀为他驱魔,凌空拔除他身体累积的苦楚。急急如律令,去!每一个指令后,他的身体就轻松一分,灵魂酣畅。他喜欢这个年青乩童如此顽皮慧黠,动念跟他撒娇:“带我一起进去好不好?”

“我想跟你一起去,你敢不敢带我一起去?”

(姊姊在她十九岁那年,妈妈拿到美国绿卡的前夕,吸食过多红中白板①,陷入昏迷,在林森北路庆生医院三度电击急救无效,宣告死亡。她死去二十多年来,我尝试用各种有形无形的方法和她接近,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想听见她没有说出的话语,我渴望进入她的世界。我十七岁那年,姊姊死了,她没跨过那个黑洞,我呢?我跨得过去吗?)

他们后来并没有一起进入K世界。两人稍一迟疑,清醒的理智笼罩,他们身陷囹圄,一对被捕的兽无力突围,躺在饭店的床上不能动弹。洁白的天花板边缘泛着靓蓝的微光,微微发抖。还是在有字的世界,典章规范,一切苍老如常。他向他道歉,说自己恐惧没有能力带两人出来。他摩挲他的手掌,感受脑中的意象。身体是容器,镂刻着伤痕与理解,承载了气息与记忆。新店溪畔野芒草翻天覆地扑来,那一天阳光明亮,一个残缺的家庭白晃晃地逆光走向新的断代史。

阿嬷牵着我们的手搬回新店祖屋。粗陋的木板房让父母远去,没有庇护的我们四个小孩更加怏然不乐。我们不敢出声,知道台北美丽的家屋已被爸爸的债权人申请法院查封,一条一条的白色封条闭锁了回到童年的路。年迈的阿嬷责任重大,没有时间沉溺哀伤,回到祖屋让她恢复农妇本色。她倒了四杯水给我们,要我们喝喝看,然后像急着炫耀的魔术师,拿出她从台北特地装来的水,我们一喝啐地都吐出口:“阿嬷,台北的水怎么那么臭啊?!”我们四个小孩开始抢着喝起新店溪甘美的白水。

“我们这里的水,是山上引来的,不像台北的水全都掺了化学毒!”

日后天一放晴,阿嬷会轮流牵着我们的手,深入屋后山林寻水,一段一段用水管竹筒接牢。山的最深处,浓绿的参天巨树遮天蔽日,落英缤纷,泉水沿着碧绿青苔石壁涌现,汇流成小水潭。 ① K他命,一种分离性麻醉药物。它透过对大脑边缘部的作用,影响大脑皮层的选择作用,会产生分离性幻觉。

① 乩童是一种职业,类似西方的灵媒,是道教仪式中,神明跟人或鬼魂跟人之间的媒介。

② 歌仔戏是唯一发源于台湾本地的传统戏曲。

①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在台湾出现的一种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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