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较长,但因为这是对“茶禅一味”的典型的解释,故在此加以引述。不味公也说过这样的话:“……是以茶皆为不足之具,故立茶道。作为人,不知足者不谓人也……以茶道之意,亦可以修身齐家,茶道为知足而做也。”这段话也是对茶道典型的道学解释。
这种佛教的乃至儒教的悟道心境,与俳谐、茶道当中审美的精神态度,在根本上也是有共通之点的。但是,我们不能把宗教立场上的说明直接看做是对“寂”、“佗”的审美内涵的充分解释。因而,即便是在茶道当中,也有人反对把茶道的概念与佛教禅学结合起来加以言说。野崎兔园在《茶道之大意辨蒙》当中有这样的话:“有人声称,以茶事参禅,得其妙味,历代先贤由此而入禅门。然利休之后,能得此妙者,闻所未闻。”又说:“参禅在于悟,而只在口头上声称去大德寺参禅,标榜悟得茶道之味,而实际却有悖古风,把茶汤作为下饭之物,岂不可叹!”可谓一针见血。
站在“茶禅一味”的立场上,或者从普通的茶道的本意来说,诸侯、大名那样的豪华奢侈的茶道都是应该受到排斥的;而站在艺术和“趣味”生活的立场上看,豪华奢侈的茶道也有不应否定的一面。下面,我们引用《清严禅师茶事十六条》中的一段文字,不知是否能说明这个问题,但我认为它将有助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清严禅师茶事十六条》中试图对茶汤加以分类,在做出分类之前,作者先讲了第一条,其中说:“若做茶汤者是大名或者类似大名的达官贵人,只要进入茶道,便是佗道人。若所作所为有似佗道之人,虽各有身份作为,又何错之有?”又在《达官贵人之茶汤》一节中写道:“……此乃‘寂’之体,看似学习山居闲居者,而设茶汤坐席,而修茶室,砌草屋,立原木柱……因乃达官贵人,设施追求华美,房屋梁柱、庭园草木乃至石壁院墙,均极尽豪华,不似山中闲居,虽无张扬,但观之眩目。然而,作为游慰之事,当该如此,又有何妨?”这种看法表现了对趣味生活的理解和宽容,不过,这本书毕竟是把“无名茶”作为“佗”的最高境界,即便如此,却也仍然表示了对“游慰之事”的认可,这样的话出自一位禅师之口是很有意思的。(顺便说一下,在《贞丈杂记》一书中,对所谓“大名茶”曾予以口诛笔伐。)
如上所说,悟道的境界和知足的心境就是不以贫苦为苦,并从中超脱,寻得安心立命之地,得风花雪月之心,但仅仅如此,不免消极。即便也有一些积极的意味,但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中,这也只能说明一种平和的、安闲的心理状态,而不能说明集注于某种特殊对象和特殊氛围的、积极的审美意识。假如“寂”或者“佗”这一概念的重心不在其积极的审美价值,那么这些概念在俳谐和茶道当中的价值和意义也就很值得怀疑了。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将这个词语中所包含的审美内容加以纯化和提炼,而特别将它们纳入艺术的或者审美的视野中。不过,茶道之类还不能看做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在茶道中,除了美、艺术以及趣味这样的美学问题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要素(道德的、修养的、社会的)。不过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将茶道作为趣味生活的一种特异形式来看待,对其中的“寂”或“佗”的内涵也就应该纳入美学范围加以考察。
“寂”的第一语义所包含的审美意义的消极方面——“寂寥”“寂寞”,进一步引申出“贫寒”“贫乏”这样的意思,这与俳谐和茶道中所体现出的积极的审美意味究竟有什么样关系呢?与俳谐中的其他概念,例如“枝折”、“细柔”一样,它们都包含着“弱小”“贫弱”“无助”之类的意思,同时又与某种积极的审美价值相结合或相融合。但尽管如此,这些概念与西洋美学中的“Grazie”①Grazie:德文,意为“优雅”。或“das Niedliche”②das Niedliehe:德文,意为“可爱”。一样,都不能纳入审美的范畴。在“幽玄”和“物哀”中,这些意味也同样不能获得审美的积极价值。也就是说,“弱小”、“无助”之类的意义,无论在任何关系中,客观上都不具备审美的条件,它们本身只具有美的消极性。但由于体验者的主观意识或者特殊倾向与方式的不同,也可以转化为一种积极的审美经验。在滑稽美学中,往往把“das Niedliche”(可爱)、“das Drollige”(可笑)、“das Naiv=Komische”(朴素滑稽)与“幽默”放在一起,对其间的异同加以考察,撮其大意,就是“可怜”是“弱小”与“美”的结合,“可笑”是“可怜”与“滑稽”的结合,或者说“可笑”当中也有“滑稽”,由此而具有了“美”的性质。在“朴素滑稽”中,对象通过滑稽性而拥有其价值,而在“幽默”当中,对象不仅具有滑稽性,也具有审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