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将滑稽美学中的这种思路应用到“寂”的研究中来。我认为上述的“寂”的概念中所包含的诸要素,与“幽默”概念所包含的诸要素具有相同的构造。也就是说,“寂”“贫乏”“无助”之类的词,作为对某种对象之特征的描述,都属于一种消极性的因素,但这些消极性的因素,却可以通过我们的主观作为,而成为一种积极的有意义的审美因素。“寂”与“幽默”作为审美范畴,其间有何理论上的关联,在后文中我们还将有所论述,这里只是先要强调指出:“幽默”是“寂”这一概念中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我认为,在茶道的所谓“佗茶”中,“佗”的语义通过“贫寒”“狭小”“穷乏”“不自由”等不同侧面,而具有了审美的意义;同样的,在俳谐中,不仅在狭义的“寂”“枝折”“细柔”等概念上,即便是在题材上,其朴素、平俗或者粗野之类的意味,也都包含在广义的“寂”这个概念当中,并在审美的意义上获得肯定。从这一点上说,上述的滑稽美学中的所谓“幽默”这一概念与“寂”“佗”之间的类比,就不仅仅是形式上有关联了,实际上,“寂”、“佗”也与“滑稽”中的一些根本性的东西相关联。关于“滑稽”与“俳谐”之间的本质联系,我曾在以上章节中有所提及。总体而言,芭蕉的俳论比较偏重于狭义上的“闲寂”、“枯淡”,从芭蕉本人的个性来看,他的俳谐创作也专以“闲寂”趣味为主。但在芭蕉以后,在更宽泛的意义上思考俳谐本质的时候,则往往强调“寂”与“可笑”之间的调和,这一点我们没有理由予以忽略。在支考等人的理论思考中,这一点表现得较为突出。支考曾经说过:“‘寂’与‘可笑’乃俳谐之风骨。”这句话就很能体现他的观点。这里说的“可笑”,就是在俳谐中所集中表现出的一种洒脱的心情,而绝不是那种卑俗低劣的滑稽意味,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
接下来,我们还必须在主观心理感觉或心理状态的层面上,对这个问题继续加以探讨。我认为在探讨这个问题的同时,也要把上文中已提到的作为蕉门俳论重要美学问题之一的“虚实”论一并加以考虑。综观蕉门俳论的整个体系,“虚实”论主要是在支考一派的俳论当中被大力提倡,同时,支考等人不但提倡“寂”,对“可笑”也予以强调。相反,许六、去来等一派却以“不易、流行”等问题为中心,而对这个方面似乎有所忽略。(相反,在支考那里,“不易、流行”的问题似乎不太被重视)。这种现象或许是偶然的。在我看来,支考一派对蕉风有所继承,同时又在理论上有所发挥,并以此阐述俳谐的一般的本质特征。与此相对,许六、去来一派,只把芭蕉本人的俳谐及其俳论当中的理论问题作为思考对象。我这个看法是否确当又当别论,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在俳谐的艺术理念当中,要考察“寂”的复杂内涵,就必须把它与“虚实”论的考察联系在一起。不过,由于支考的文章带有浓厚的玄学色彩,显得非常晦涩难懂,我在对他的“虚实”论的含义加以揣摩的时候,也深深感到了一头雾水的苦恼。不过在这里,我们未必要拘泥于支考的文字表述,不妨从我们的立场上对支考的有关论述稍微自由地加以解释。
我认为,“虚”与“实”之间的对立,带有作为心理态度的“观念”论和“实在”论这两种不同的倾向。从这一角度看,对于俳谐中的“虚实”论可以作为一种“反讽的观念论”(Ironischer Idealismus)加以思考。所谓“观念论”,就是仅仅把外在事物看成是我们的心灵的主观反映、看做是一种心像;而“实在论”则与此相反,是把外在事物原封不动地看做是一种客观实在。所谓“反讽的观念论”,从理论上说,归根到底也属于“观念论”的范畴,但就其实际的精神态度或思维方法而言,则飘忽于上述的“虚”与“实”的意味之间。我在这里所说的“反讽”,也就是所谓的“浪漫的反讽”。对于这个概念,试图把“反讽”赋予美学依据的索凯尔曾做过简要说明。他认为,所谓“反讽”就是一边飘游于所有事物之上,一边又否定所有事物的艺术家的眼光。这种“反讽”的立场,就是要否定外在事物的实在性,否定对这种实在性加以肯定的朴素态度,而只把它作为一种单纯的观念和心像来看待。这种观念论的态度从更高的自我意识的立场上会再次被否定,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精神就在“虚”与“实”,即“观念论”和“实在论”之间飘忽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