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给父亲带来了好处,使他能离乡到大城市上大学并找到工作,但同时也带来了坏处。他从在县政府做小职员起,就因为他是个“乡下进城的土包子”,质朴拘谨,不懂城中大人物间的人情往来、礼节应对,被人视为粗鲁无能,一直受到排斥,因而郁郁一生,对人也总是沉默寡言。然而,他对我怀着无限期望,似乎总在心里叹息:“我是无希望了,只能望儿子长大为我争一口气。”这是旧中国很多过往的父亲对儿子的态度,我也体验过。
我从小学高年级起就开始读新时代的书籍报刊。这得感谢我的一位舅父龚慰农,他在重庆一家玻璃厂做工人,后来做画工,就是在玻璃工艺品上画花。他和重庆的工人团体有联系,在被“五四运动”的激流冲到重庆后,他和那里的进步人士有往来。他是个年少失怙的孤儿,每到旧年春节工厂都了关门,他只能就近到江津县我家来过春节。每次来,他总带来一些进步书刊(共产党的、无政府主义的,以及新文学作品)。
那时,我正热衷于读旧小说,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及《说唐》、《七侠五义》等,忽然看到《新青年》杂志上的“补白”上说的“人生第一乐事,莫如雪夜关门读禁书”,心境大变,于是力求找禁书来读。那正是恽代英、萧楚女、张闻天等人到重庆来工作的时候。就这样,“五四运动”的声音也传到我的耳边。《向导》、《中国青年》、《新青年》、《学生杂志》、《创造》(季刊、月刊、周报),《洪水》等,也成为大家争读的对象。
受了舅父的影响,我也争取要去重庆念中学,结果终于成功了。父亲也很欢喜,宁愿省食省衣来替我交学费。这正是国共合作快要北伐的时间。
我就读的是重庆城内的巴县中学,这是当时重庆的“最高学府”。学校里可真热闹,有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斗争,有国民党内左派与右派的争斗,争群众、争势力。看来,也是在为北伐准备条件。那时,整个四川是个军阀横行的世界。他们虽然已知自己前途不妙,但也仍在力求生存。他们怕共产党,但不怕国民党,所以力求左右逢源:只要你不惹他,言论还是可以自由的。
我到重庆时,虽然萧楚女、张闻天、恽代英刚离开,但代替萧楚女做《新蜀报》主笔的却是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漆树芬。漆树芬是郭沫若在日本时的同学,曾著有《经济侵略下之中国》,被郭沫若誉为“中国的河上肇”(河上肇为日本著名的左派经济学家)。他是我父亲在乡下“子曰店”念书时的同学,和萧楚女一样,他也在巴县中学教课。我父亲每次见到他,都会请他关照我。果然,他也几次找我到学校教员休息室谈话。他说话非常坦直,我记得他所谈的不外是:既要读书,也要关心时事。
那时的学生不外两种,一是终日忙于时事,一是终日忙于课后即赴赌场,午夜才回校。我是穷学生,既无钱奔走于赌场,也无机会忙时事,只好在学生宿舍读禁书。所以,听了漆老师讲话,非常庆幸他没有说“要好好读书,不要进赌场”,心里认为他是很了解我的。
漆树芬是一位十分忠厚的学者,不论做人做文章,都没有锋芒毕露的色彩,但后来,蒋介石背叛了国共合作,大肆残杀左派势力,致使各地军阀也纷纷效尤,在重庆一次抗议北京“三一八”惨案的大会上,漆树芬竟被一帮暴徒绑至庄稼地枪杀,连口中所镶的金牙也被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