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自从鸦片战争可耻地失败后,中国人民便开始明白,当时的腐败专制制度如果不被推翻,便有亡国灭种的危险。所以此后太平天国以及维新运动,便接踵而至,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并不高,无非是日本的明治维新、英国的两院议会制,国家仍存君主,但交出军权与政权。而当时中国的专制君主,却连这点也坚决反对,以至于后来人民不得不以废除君主专制为目的。
经过艰苦斗争,专制君主终于在1911年10月放弃王位,承认民选制度了,史称“辛亥革命”。我适逢这一年来到人间,也是一种幸运。
我生长在四川一个县(江津)的农村(李市镇)。家离村镇还有五里路。当时祖父还在世,曾中过举人,是一位家道中落、有十余亩田的穷地主,家中有三子二女,长子就是我父亲。他靠十余亩薄田维持五六口之家,料想是十分困难的。幸好我父亲因年长,还受了几年的“子曰店”(专读经书)教育。因此,听见北京发生了辛亥革命,不久又听到不仅各地自发办起“新学校”,各省还办高等大学校,而且是公费。于是,我父亲便和附近若干“子曰店”的同学商议如何离乡求学。当然,这也是他们认为千载难逢的最理想的机会。
当时,我父亲只想能去省会成都的政法学校,就已经算很不错了。因为他还有家室之累,也正是我出生不久之时。在我之上还有一位早出世两三年的哥哥。那时,读书人并不多,父亲和他的同学们到成都经过考试后都被录取了。他们对辛亥革命抱着良好的理想,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了。
谁知,道路是曲折的。父亲本以为:在离开政法学校后若不能在政治上实现自己的抱负,起码也能衣锦还乡,至少在县内可以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才了。然而,到他大学毕业后,时代又变化了。中国废除了专制,迎来了军阀混战,北洋政府和各省政府各自为政,读书人能起什么作用?若不依靠军阀或土豪劣绅,任你有天大的才能也无法在社会上立足。
父亲回乡时,知道乡镇不能用他,他也不想留在乡镇,就只能去县城内找工作。工作找到了,是在县政府当小职员。但是,家人只能住在一间小学的破烂房里,每月薪水是“两吊钱”(相当于十块银元)。靠这点钱维持一个四口之家是十分困难的,他就靠为人写对联和扇子得点收入补家用。
平常,只要公事完了,父亲便和县城里的一些知识分子(有官员、教员、地方绅士等)聚在几家茶馆内,从国内大事、省内大事、县内大事,一直谈到各家内大事,各陈其辞,有时甚至辩论得耳红面赤。久了,由于利害关系,大家也分成党派,什么施派、邓派、廖派,层出不穷。我的父亲夹在其中往往不知所从。
那些派别的头头都是县城内有钱有势的要人,每月几乎都要大开宴席几次,我父亲也常被人邀请,每次总为家人带回几个糖包子,让我们也欢喜一下。但是,他没有钱作“回请”,因此,只能作“附庸”,因之不能挤进他们的核心。久了,他也厌烦了,好容易在重庆教育机关找到一个“录事”职务,抄抄写写,还管卷宗档案。几年后,父亲才升任科员,月薪有40元左右,这对他来说算是幸运了。后来,我亦因此能有机会进中学,也是一件幸事。但是,当时父亲还不能把家迁到大城市——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