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人也是一种政治性动物。人们常以血缘、部落、信仰、国籍、阶级以及党派(也别忘了行业)为划分标准,将自己纳入某个群体中去,以满足人类两个基本需求:寻求安全感(群体可为个体提供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安全保障),以及尼采所称的权力欲(它来自于统治弱势群体的满足感)。尚没有哪种理论对这种现象进行过充分的阐述,这不仅是因为人们可以维持多种的、重叠的身份,也因为人们通常可以容忍与其迥异的群体的存在,并且能与之合作互利。只有在某些特殊历史时期,人们才会接受一种排外的群体身份,而群体之间的竞争有时也会升级为暴力冲突。
本书的首要假设即为这些相互抵触的欲望—我们简单称之为性欲、暴力欲和权力欲—单独地或共同地压制着金钱动机(或称经济动机)。在某些情况下,政治事件和体制往往主宰了经济的发展,它们也是导致经济起伏不稳的主因(请注意我用了“往往”一词,因为经济动机有时也会占上风,或成为其他欲望的一个补充因素)。经济学家们对此心知肚明,却又讳莫如深。他们将这些干扰他们精心构筑的经济学模型的因素笼统地称做“外部冲击”,试图将其排除在外。但是将一场人为战争视为天灾地害显然无法让史学家们满意,作为任重道远的学者,他们既要研究市场关系,也要把这些“外部冲击”剖析明白。
诚然,政治学家们曾试图构筑一种政治变革的模型,本书在感谢经济学家们的贡献之外,也为这些政治学家们献上一份敬意。但是在史学家们看来,试图构筑并验证某个公式,以便解释战争的发生、民主的发展、选举的结果,其想法虽可敬,其可行性却让人怀疑。若能构建一些假说,并接受经验数据的检验,我们自然不会反对,它毕竟是揭示人类行为“定律”的最优途径。但是这种虚拟模型是否能经受得起经验数据的检验,我们深表怀疑。人类终究不是物理原子,他们有自由的意志,而这些自由意志并不总是理性的。在《地下室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嘲笑经济学家认为人类行为皆出于自身利益的假设,讽刺了人类行为先定论的观念:
你们好像肯定人会自主地放弃错误念头……肯定宇宙中存在自然规律,无论人的遭际如何,都与他的自由意志无关……人的一切行为都好像排列在对数表里,然后转到时间表中……这些对数表登记着详细的计算和对未来一切的精确预报……但是人们因为无聊,什么都干得出来……因为人……愿意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行事,而不是按理性和自身利益的指令行事……人那自由的、不受约束的选择,不管是多么荒诞不经的奇思,有时那近乎疯狂的幻想—就是最有利的自身利益,它无法归纳到任何表格中去……一个人可能会故意地、有意识地去做对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白痴的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最愚蠢的事。
历史也许是“宏伟的”、“多彩的”,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历史的鲜明特征就是非理性的暴力:“他们斗啊,斗啊,斗啊;他们此刻在斗,从前在斗,将来也还会斗……所以你看,关于世界历史你说什么都行……但除了一件事,你不能说世界历史是理性的。”
本书的核心结论是,金钱并没有推动世界的运转,就如《罪与罚》中的人物不会按照对数表行事一样。而是政治事件,尤其是战争,造就了诸如税收机构、中央银行、证券市场、股票交易所等现代经济生活体系。此外国内政治冲突—不仅局限于开支、税收和信贷这类经济问题,也涉及宗教、民族等非经济问题—推动了现代政治体制的演变,尤其是议会和政党的演变。虽然经济增长能够促进民主化进程,但大量的历史数据表明,民主体制下的政策有时会损害经济的发展,而经济危机(如战争引发的经济危机)有时却能促进民主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