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从破相到无求(2)

可是我还是游客状地坐在“香格里拉”的花丛里(不是马来西亚郭家的那支国际品牌,是人家尼泊尔自有的品牌),喝着青柠檬汁兑苏打水,想着破灭的相,也许,真实的原因,不过是自己眼睛下方,开始出现了皮肤的紊乱。对命运,我只有敬畏,可是,我还是静静坐着,看苏打水中的泡沫,慢慢挥发,或者,在嘴唇边轻轻爆破。

这种感受,在大佛塔更深,围绕着中心建筑,人群闹哄哄地顺时针旋转,是所有曾经轰轰烈烈而今天沦为旅游点的建筑物的规制?无有例外。锡耶纳的大教堂如此,新加坡河口的富尔顿酒店也如此,甚至香炉般供奉在人民广场上的上海博物馆也如此。无数人围绕着转啊转啊,颇有革命时期的洪流气象——平安无事的社会唯一有群众气象的场合,连股市现在都没落了。

那天看电影频道演《大浪淘沙》,光是名字,就已经有了无数的暗示——谁不是恒河的一粒沙?有人偏偏要欺哄他人,说你信了,就是金子。

可是因为逼仄,所以大佛塔的顺时针旋转道路都显得很寒酸,四处叫卖的孩子们跑着,凝重的油烟气息像固体似的,横在眼前,而且觉得这固体是黑色的。

黑色之外,太多散漫的色彩。街头小店永远是布做的衣裤,粗棉,上面有微小的颗粒,像是老人的皮肤,摸上去只觉得温和。买了,和街头的嘻皮青年穿成一样,金黄色的裤子,灰色的立领上衣,非常飘。可是看多也会厌倦,毕竟只是暂时的伪装,想着回了上海,要是如此出行,估计立马会被众多场合拒之门外——上海是完全根据衣服判断人的城市。连袜店里的中年妇女都会推荐我买最贵的袜子:“侬个衬衫是阿玛尼,阿拉晓得价钿的。”

连成片的小店外,是同样连成片的人群,和迄今保存最好的、世界最大的佛塔。Lonely Planee里面说,一团团,捉队成群。荷兰人,英国人,日本人,韩国人,中国的四川人(大概他们来这里很便宜)、藏区人,外加我。

到了大佛塔只觉得疲倦,还不如前面看的阿育王塔纤细寥落,有种荒野感。在尼泊尔,佛教是二等,而且被迫和印度教拉起了亲戚关系。曾经赫赫威名的大人物,不知道在神仙系统极其庞杂的印度教里面充当了何职位,反正释迦是沦为了某个大神的第N个弟子,所以佛塔在当地人心目中,并不算了不起的圣地,也就索性旅游化了——反倒不如很多印度教小庙有禁地之意味。

第二天去了别的佛寺,神像极其狰狞,似乎传染了若干印度的造像艺术,也让人心中烦躁。最可怕的是从屋顶上悬下七八条铁链,锁住一只猴子——铁做的猴子,龇牙,似乎肉身痛到不行了。印度教里也有猴神,看见的一个靠近皇宫,一张金黄色的没有面目的脸,浮肿到一尺多高,惊骇到不行。

式微的气息传来,大佛塔的大台阶上,和王宫广场一样,零乱地坐着人,吃喝着,茫然地望向我们这些后来者;深深鞠躬的也有,一两个中国大陆游客模样的中年,大概是逢佛就拜,也不见得是虔诚。导游声嘶力竭地说着,“绕三圈,许几个愿吧”,仿佛佛塔是夏天夜晚天上会偶然掠过的流星。我完全木然,不是不相信,而是信也无力。

许什么愿?有点苦笑地问自己,正是因为明确不可求,所以更为哀痛,倒不是自己有品所以不求什么,好像是进入了忘川,陡然明白求什么都是无用处的——年轻的时候什么都要,容貌、爱情、名声,这些大的是多多益善;小的也要,明天的一次约会,某篇文章的完成,半夜的一次暧昧。

荒诞得可笑,一直是荒诞而努力地想在这世界留下一个存在。

塔阶很高,爬上爬下,估计也有若干圈。交代似的走下来,心空得好像生了个洞,塔顶上四面有带点俏的佛的眉眼,蓝天之下,只有风里白色的巨大佛塔,发出点空空的振动声波。塔下的人群,蝼蚁般,信也罢,不信也罢,都是风中的、河流里的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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