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玲说沈浮善于把“做人难”的人生哲学化在其电影作品里,其实要是沈浮自己听见,肯定是要反对的。《万家灯火》的结尾,灾难下重逢的一家人自我批评自己的“不对”,但是强大的工人阶级在背后,以画内音的方式说,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时代的毛病——似乎这才是沈浮的总结。
沈浮在某种程度上有小津安二郎式的关怀,对市民家庭予以了强烈的、细节化的关注,让人震动,手法又新鲜,迫于窘境的上官云珠演的儿媳每天在灯下和丈夫算生活账,而被被单隔开的房间那端,喘息着的就是乡下来投奔的婆婆和弟弟一大家人,紧张、窘迫而没办法入睡的他们,看着那边如同皮影戏一样的算账,大气不敢出。烛光在被单上闪烁其词——说的是人生的绝望感。
这电影似乎也可作社会学教科书,描绘的是大城市的新移民的状态。按照社会学的观点,作为城市新移民的胡智清一家值得考辨,1940年代末期的上海的生活成本本来就高,他们的社会地位是脆弱的,很容易就再次堕入贫民阶层(全家的依靠是一个不甚稳定的公司白领),但是显然,胡智清和太太都没意识到这点(当然,今天的市民阶层同样也不会认识到自己的危险),他们还在努力向上攀爬,一个崭新的核心家庭,出来也有三轮车,女儿有牛奶喝,家里有用人,夫妻分睡两张床——貌似现世安稳。
但是这一切在瞬间崩溃,当乡下亲戚因穷困而投奔来的时候,市民阶层的画面立刻分崩离析,房间被床单改造成了几块,用金条去定房子不可能(1940年代末上海房子高度紧张——其时租房子必须要金条,并非文艺想象),胡智清的社会关系又少,靠的只是唯一一个奸诈同学——电影描写层层推进,他的社会关系甚至不如底层人物的庞大社会关系网络管用,这些底层人物全是工人,平时似乎有稳定的互助关系,住在人烟稀少的大杨浦,有个壮观的画面,描写他们的工作场所,依稀是老自来水厂那里——这时候新移民的所有弱点都暴露了,缺少社会关系,缺少资源利用,亲戚家族只能成为拖累,抵抗风险的能力几乎没有。
有年去江苏北边,寻找一个诈骗犯,同样是新移民,住在城市边缘的那种新小区,租的底层房子,办公兼住家。老婆不上班,给他做饭,他有胃病,吃什么都吐——想象中一定充满了厌世感。不过也许并不,孩子刚上重点中学,他的小公司也颇能骗钱,一家人也许还是有目标的,否则也不会花大力气搬到城市里,尽管是租房,尽管只是城市边缘。
我特别想见见他家属,所以去了他家两次。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抓进公安局,租的房子房门紧关,周围的人忙着打牌,似乎是羞于说他,只是说他的来往者也是些木匠什么的,全是底层贫民,“我们都不理他的”。即使在那个苏北小城也不被瞧得起。老婆据说是逃回了老家,“害怕”,而且一点不知道平时他在鼓捣什么。根本没人,他们家蓝色的卷门上,似乎还有没撕下来的过年贴的对联。
站在他家那新小区的水泥雕塑前,忽然想哭。
这样来分析《万家灯火》,当然是蠢——学术有时候比文艺更让人觉得人生的挣扎,往往落空——其实演员特别好,陈丹燕说上官云珠总有些上海女人的小家子的秀美,不能演劳动人民,可是她在这里真是纯粹小家庭的主妇,虽没有经历风雨,但是生逢乱世,也学会了一些招术,随时会把自己的首饰贡献出去养家糊口,眼睛闪动着警惕的光芒,可是对周围的人还是一味地敷衍——她的背后,是大城市的小道德,黄爱玲说这是伦理。我没学过伦理学,什么大小伦理一向不分,却觉得,这只是伦理的困境。她的媚眼,和《太太万岁》里狡艳的交际花有同样的光芒,但是这里面却只是显得无害,无悔——却也有满腹的婉转故事,似乎等待着有朝一日安定下来才能诉说。这里面她还有贤德的好媳妇要当,来不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