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王恺2005年进《三联生活周刊》之前在上海《东方早报》工作。他到《三联生活周刊》,赶上了一次机遇——正遇上策划抗战系列报道,他的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硕士的学历于是被注意。当时设想进入历史细节去重现当年的真实性,就派他去图书馆翻阅六十年前的旧报纸,结果发觉,他能沉浸其中,有所发现便回编辑部欣欣然传播一番,沾沾自喜并因而乐此不疲。再细观察,虽然他在办公室找了个隐在角落里的座位,走路时步态有些拖沓,但倒是端着个肩、昂着个头,颇有些心气。因为参与抗战系列报道,他免去了初到社会部的很多摸爬滚打之苦,专业特长也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他可贵的潜质:好奇心——人的视界的展开,好奇心总是基础。

2008年的“5·12”汶川特大地震,帮我看到了他潜质的另一方面。那次特大灾难,其实对人心灵深处极隐秘的部分是一个极宝贵的检验机会。周刊先后有十多位记者赶往灾区,王恺是首批,目的地是北川,灾害最惨烈铺陈之地。客观地说,后来写成的稿件,他也许不是最出色的,但却呈现出更真实的撕裂之痛。从灾区回来,他的心灵刻痕也是最深的,且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这种刻痕来自情感的过激反应,情感乃通向表达的那个泉源,能被伤害到心灵的人,正说明其心扉脆弱。它使我看到王恺善被情感调度的那一面:脆弱的心扉能敏感地牵动心弦,恰在这样的情感牵制容易构成的挣扎与撕裂中,有可能产生血肉文字。

汶川大地震如是一次洗礼,他因此而成了应接、承担重大选题的主力。舟曲泥石流、波兰空难、伊春空难、上海大火、宜黄事件,他乐于在前途未知中,一次次赶赴那些被各路记者围困的重大新闻现场,再以他独特的采访手段突破重围,写出有自己特点的厚重报道。他的专长是对细节与氛围的追寻,通过细节、氛围来追寻真相,其写作方法是触觉不断延伸的过程,以感触能力决定容量,而不是依靠意象与逻辑推演。他的叙述,常常不是简洁而干净的线性层层递进,而是感觉与感觉藤蔓般的发展繁衍。读他的文章,我常感叹,他竟能把一个个平行着的感觉,硬就混杂死缠在一起,还难分难解,颇有密度。这样的叙述,感知成为第一要素。

王恺大约是在他这个年龄层人中少有的对物质与精神生活都保有贪婪的兴趣者。频繁的采访,走南闯北,每进入一个新领域,他似乎都会沉溺其中——去了一趟俄罗斯,回来告诉我,找了很多苏联钢琴家里赫特的唱片。到云南采访赌石,结识了翡翠专家,恶补玉石知识,替家人买了一堆玉石。到福建采访茶叶,迷上了茶,进而又混入品茶圈子,与一帮老茶骨成了朋友。采访越剧,找遍上海越剧界的老人,成了半个越剧专家,进而又将兴趣扩展到昆曲、京剧,俨然也成了票友。好吃喝当然更是他的本性。我有时常吃惊他的精力与体力——兴趣越来越多,到处都要,到处都不满足,还是年轻,不愁时间与体量应付不了。间或也好奇:这些广泛的追求,处处都是需要银子的,他哪里来的经济实力呢?

现在终于找到答案了:原来他把这些追求都换成了文字,以出卖这些文字换取现金,再把现金转换成新的物质或精神追求,在追求过程中再转换成文字转换成现金。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循环。问题是,在应付周刊已经很繁重的本职工作之余,还有精力在几年里不知疲倦地写下了这么多的“闲余”文字——这更得惊叹他的精力与体力了。

细细辨别,这些文字大多是在周刊这几年频繁奔走采访过程中的副产品——在途中,吃喝,居住,在街角眼见所闻,采访过程中本身的感悟。这些倒是成了他作为一个社会众生相观察者、纪录者成长的一种踪迹,一页页读下去,能看到视界的逐渐舒展。这些文字中,我自己最喜欢那篇《震余记》。那是在死亡包围中有关生的真实记录,凄怆、悲凉、恐惧,宣泄与消磨着生的渴求,被空洞与无奈撕裂着的心境,用一种概念绝难界定,那样真切的感觉彼此啮噬,不身临其境,绝无可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脆弱无助。王恺其实到过很多灾难无缘无故发生的现场,可惜这样的文字只有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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