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相比较而言,在这些文字中,我还是觉得,他的游记写得最好,好到甚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写游记首先要有见多识广的资本,在见多识广中,要能看到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看到情调与趣味,除了要观察力,还要有生动记述的能力。王恺在旅程中看到的,其实多是市井,他对登高望远、吟花弄月,追寻“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样的风景,似无多少真实去踏访的兴趣。更多是在街边慵懒地坐下,懒散地“看着杯子里的气泡爆炸”,以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搜索周边的角色。他的文字,有些轻浮,有些俏皮,实在也有些赤裸的肉欲的气息。比如写傍晚的光线,竟会用“天还没完全黑,那白光也有点像一个妓女身上白色的羽毛围巾”。准确吗?不一定。但以这样的语言串联起的感觉,确实也多了很多可咀嚼处。史铁生生前,记得我们曾有一次讨论好散文的标准。中国的散文传统,似乎只有两种标准,一种是承袭晚明小品的传统,追寻雅士情趣,诗境画境;另一种则是在人生况味中寻求情感寄附,再寻求情感共鸣。王恺这本集子中的文字,似乎与这两种标准都贴不上,他的游记关心的是角色们如何陶醉其间,各自肆意游曳的生态,是一种对角色们隐秘生态的好奇与揣摩,它们其实是另一种不受约束,更随机随己地纪录的社会形态。

王恺好吃,还自以为四方觅吃的经历已足以成为骨灰级食家,由此对无论古人李渔、袁枚,还是今人唐鲁孙、汪曾祺,多有不屑之辞。这令人体会到,还是少年轻浮——在我看,他写吃,不过是以游荡、已经“占有”过的姿态,进的是餐馆,面对的是食材,写的其实还是游记。只不过是一种“我已经吃过了”的游记罢了。其中有一些值得称道的描述,比如,“好比是终日躺在身边的肉体,一直本能地使用着,甚至有些厌倦那熟悉的气息,可是到了分开的时候,才想出其中绵绵纠缠的情意结来” 。写的是一家常去的菜馆,倒很有缱绻的味道。但真正落到具体吃的感受上,则往往轻描淡写而过——味觉本是很难表达好的。面对实体,比如对北面、南面的感觉,无论被贬为“寒蠢”的炸酱面,还是被比作“《倾城之恋》里范柳原”的“长鱼面”,其实都缺少比较深入的探究。一碗酱,不同原料、不同火候,绝对能搅出不一样的香味,而因为不屑,这个探究的过程就被省略掉了,反而只追求一些新奇的感受。这倒有点当年海派文人的味道了,比如,我专门问他,“长鱼面”为什么能联系到范柳原呢?他回答,因为面做得粗枝大叶,浇头讲究,有点像范柳原的为人。这倒也算是一种有趣的想象。

王恺的吃,我是觉得多少有些可惜的——总觉得他是真好吃,真的孜孜以求,但却是匆匆吃来,匆匆吃去,总有更好吃的东西在勾引,只能不从容地培养出一张挑剔的嘴,还没等回味,又有新的诱惑了。吃来吃去,太匆匆。

这可能是他的短处。

但作为第一本文集,它确实已经包含了足够多的见识,这是他这些年持续好奇心的可喜收获。这种好奇心驱使他不知疲倦地游走,不断地打开一扇窗户又打开一扇窗户。一个人的容量确实是在接纳能力与消化程度,他的接纳能力与消化程度,无疑是令人羡慕的——古典的或时尚的,都一概兴致勃勃。正是这种源源不断的自发的兴趣,给了他不知疲倦的写作的源泉,不同质东西的相遇自然会彼此影响,他就在这样的影响下成长。我为他的成长而高兴,也由衷希望,他能在游走与停滞间找到更好的节奏——走本是为停,停亦是为走,这样记录下的文字,许是会沉着而有更多曲径通幽的细察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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