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公共领域的出现,大致在甲午海战失败到戊戌变法这段时间。受到马关条约的刺激,士大夫从过去的醉生梦死中幡然醒悟,开始大规模地议论时政,参与变革。一时间,报纸、学堂、学会,层出不穷,形成了公共交往和公众舆论的基本空间。在当时,全国维新运动最活跃的地区主要有三个:北京、上海和湖南。报纸、学会、学堂等,也以这三个地方发展最甚。但是,为什么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会以上海为中心,而不是北京和长沙呢?
公共领域的出现,有两个很重要的条件:一是从私人领域中发展出公共交往的空间,伴随书籍、杂志、报纸的日常生活化,出现有教养的阅读公众,这些公众以阅读为中介、以交流为核心,逐渐形成开放的、批判的公共领域。二是公共领域讨论的虽然是公共政治问题,但本身是非政治化的,是在政治权力之外建构的公共讨论空间,相对于权力系统来说拥有独立性。
从这一角度检讨,我们可以发现,北京和长沙分别拥有上述两个条件中的一项,唯独上海,同时拥有上述两个条件。先说北京。维新运动的序幕——公车上书是在这里拉开序幕的,康有为、梁启超最早也是在北京办强学会和《中外纪闻》。而在这之前,就有京师同文馆等新型学校。然而,北京毕竟是京城,风气比较保守,且政治色彩浓烈,缺少市民社会的基础。任何变革事业,都不得不与体制纠缠在一起,容易形成意识形态之争,所以,办学、办报、办学会等事,往往事倍功半。同是洋务办的学校,上海的广方言馆,成绩卓著,而京师同文馆,则风波迭起,阻力重重。而最早的维新团体强学会,成员中多是官府中的重臣要员,不具有独立性,可以说是一个半体制、半民间的团体。很快便卷入朝廷内部的利益斗争,无法在京城生存,更不要说发展了。再说长沙。虽然在巡抚陈宝箴的支持下,1895年以后,湖南新政轰轰烈烈,且远离京城,维新士大夫云集,时务学堂、《湘学报》也办得有声有色,有形成中心的趋势。然而,长沙有其不可克服之短处:地理位置偏于内地,风气比较闭塞,对外部大势了解有限,也不易形成全国影响。维新势力多是靠地方官员一时一地的鼎力推动,且多外来,缺乏本地的扎实基础。一旦地方官易人,失去政治背景,公共领域就全面崩盘。
比较起北京、长沙,上海在建构公共领域方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本来,上海不过一区区弹丸之地,在传统政治地图中找不到它的位置。1843年开埠以后,借助租界带来的特殊地位和八方汇集的欧风美雨,到19世纪末,短短半个世纪之间,就成为京城之外中国最重要的城市。现代上海的权力结构是奇怪而复杂的,西方列强、中央朝廷以及地方官员之间形成了微妙的抗衡,谁也无法主宰上海,因而现代上海体制外的空间,在当时的中国,可以说是最大的。西方人带来的新型事业、洋务运动所形成的商业氛围,使得上海在建构公共领域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早在19世纪末,就拥有了多项全国之最:数量最多的中外报刊,发行量最大的中文报纸《申报》、《新闻报》,历史最悠久的西书出版机构广学会和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规模和影响最大的中文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全国数量最多、办学最成功的新型学校广方言馆、格致书院等。还有邮政、电报、电话、现代印刷技术、公共图书馆、戏院、电影院、公共园林等,在全国也处于遥遥领先的水平。这一切,为新型士大夫的公共交往和公众舆论的形成,提供了别的地区无法比拟的优越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