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上海公共领域的形成,与上海工商业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建构有什么关系呢?在许多场合,人们总是将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相提并论。的确,欧洲公共领域的形成,与市民社会的发展紧密相关。本来,市民社会涉及的是有关市场交易的私人事务,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市场社会,在市民社会中活动的,是作为资产阶级的市民。而公共领域不一样,它涉及的,是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公共事务,在其中活动的,是具有公共关怀和政治参与意识的公众。随着市场经济的扩展,资产阶级的市民们,日益感到有介入公共事务的需要,遂作为公众出现在咖啡馆、沙龙、报纸等公共空间,讨论社会公共事务,形成制约权力的公众舆论。由此形成体制化的公共领域。
然而,在现代上海,公共领域的出现,并非受到了市场社会的推动,也与资产阶级无关。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几乎是一个平行的过程,甚至,前者的出现,要比后者更早。作为市民社会建制化的重要标志之一的商会组织,中国直到1902年才首次出现,即上海商业会议公所,而成规模的建立,要到1903年《商会简明章程》发布以后。相比之下,作为公共领域重要标志的政论性报刊,在1895—1898年间,就出现了第一次高潮。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中国公共领域的形成,并非与资产阶级的市民利益有关,而是同晚清帝国的内外危机密切相关,是社会变革的一部分。它的参与者,没有一个类似欧洲那样的从市民到公众的资产阶级的身份转变,从一开始,就是由立志于改革的士大夫来推动的。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在起源上有其特殊性。之所以特殊,乃在于它的形成,相对于市民社会,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过程。因而,研究现代上海的公共领域,不是由下而上,从市民社会着手,而应该从新型士大夫的凝聚开始。
由于上海是中西交汇之处,而且成为洋务运动的中心,凡是有改革意向的洋务士大夫,如冯桂芬、王韬、郑观应、张焕纶等,几乎都有过在上海的经历,从19世纪中叶开始,上海就成为得风气之先的新型士大夫的凝聚之地。这些新型士大夫,虽然有传统功名,但已经不再重复传统的仕途,而是面向社会,走另外一条人生的道路:当买办、开报馆、办书院、译西书等等。这些创造风气的士大夫,再加上报纸、杂志、西书和书院所培养和创造出来的受过新式教育的阅读公众,成为上海公共领域中基本的骨干。
不过,在1890年代中期之前,上海虽然陆续形成了公共领域的多种基础和条件,但不能就此判断说,这些就是公共领域本身。公共领域按其性质来说,是独立于权力系统之外,而且是公共的、批判的。虽然,1890年代中期之前的一些报纸、书院部分地具有批判的性质,比如我们以后将谈到的格致书院对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但它们并非是公开的,也没有直接面对公共大众。而且,作为主持者洋务士大夫本身也依然属于体制的一部分,缺乏真正的民间身份。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说,在上海公共领域形成的过程中,有两位思想家功不可没,不得不提。第一位是郑观应。在早期洋务思想家中,不少人都重视民权和议院,但真正认识到公共领域,特别是报纸的重要作用,并将此与议院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郑观应。在著名的《盛世危言》中,他专章讨论了“日报”的作用,认为要使君意与民情上通下达,除了开议院之外,“莫如广设日报矣”。郑观应明确认识到:“日报与议院,公论如秉炬。”此外,他还重视学校的作用,将办学校与开议院看成是“君民一体、上下同心”的重要途径。郑观应:《盛世危言》“自序”。能够在开议院之外,如此重视办日报和办学校,以此作为“公论”的基础,在当时恐怕仅郑观应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