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书和打两种虐政混合使用,落到后来,相当多私塾都给小孩以苦难,因而也造成许多小孩的堕落。胡适本人成了名学者,胡适所读的书塾却造成不少堕落学生。
若按胡适所述,成败的因素有时和学生的资质完全无关:“我们家乡的蒙馆学金太轻,每个学生每年只送两块银元。先生对于这一类学生,自然不肯耐心教书,每天只教他们念死书,死背书,从来不肯为他们讲书。”于是他们自然毫不觉得读书有趣味,因为全不懂得书中说的是什么。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学生常常逃学。只有胡适一个人不属于这两元的阶级,因为他的母亲渴望儿子读书,所以学金特别优厚。她嘱托教者为胡适讲书。因而念的几本书虽然有许多是乡里先生讲不明白的,但每天总遇着几句可懂的话。
有时不喜欢读书更涉及相当偶然的个人因素:与胡适同一书塾的堂兄弟,因为自小与父亲在外地长大,口音和家乡的塾师不同,往往读“错”字音而被打。胡适《四十自述》页43。于是这些天资不笨的孩子讨厌读书,他们的出路自然是逃学,宁愿躲在田里睡觉捱饿,也不肯读书。这些堕落的小孩于是以不成才的多,写成自传的更是绝无仅有。不过也有些逃学的小孩最后事业有成的,五岁多一点的蒋梦麟,读《三字经》读得莫名其妙,恨透了家塾生活,于是趁老师不在意的时候,一溜烟跑回家中,躲到母亲的怀里,第二天由奶妈送回塾中,而老师也佯作不知他逃过学。毛泽东十岁时也因为教师常常打学生而逃学。他这一逃,怕挨家里打,不敢回家,向县城方向流浪了三天。被家人找回后,他的家人和教师对他都没有呵责。蒋梦麟《西潮》页37;毛泽东《毛泽东自述》页6。沈从文是真正长期逃学的“堕落”小孩,他后来成为著名的文学家,可说是这些“堕落”的小孩中的异数。
沈从文的自传中谈完家庭第一件事便是谈逃学,《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实实在在是一阕逃学的赞歌。
虽然逃学会受家庭和学校双重责罚,在学校还要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子的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但“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颜色,新鲜气味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纪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各处去嗅闻”,结果能逃学时他就逃学,不能逃学也只是在塾中做梦。
逃学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去游泳,天气好时便到城外山上去玩,捉蟋蟀,偷园地里的李子枇杷;天气不好也可以到庙里,看人绞绳子、织竹器、做香,看人下棋、打拳,以至相骂。有时又去看杀人处留下的尸体,拾一块小石头,在那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木棍去戳戳,看看会不会动。沈从文认为,他的一切关乎人生的早期阅历,都来自逃学时所接触的大自然,可以说没有逃学就没有文学家的沈从文,他是少数从逃学中得益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沈从文,进了新式小学后,虽然“照例什么都不曾学到”,但却不用逃学了,因为学校不背诵经书,不随便打人,也不必成天坐在桌边。每天不只可以在小院子中玩,互相扭打而不为先生约束,七天照例还有一天放假。学校既不严格,四个教员中又有两个是表哥,于是想外出的沈从文大可请假呢。沈从文《从文自传》页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