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阅读与默诵(2)

我是害怕矿井的。除了它深不可测的黑暗,还有神秘的死亡。

我经常会被妇人的哀哭从睡梦中惊醒。有时候是在午夜。被突然惊醒以后妇人的哭泣就涌进耳际,侧耳细听时感觉嘹亮凶猛强劲的哭泣充满午夜的天空,哭泣会飘浮游荡在街道之间和屋宇之上。那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刻。可能的事情就是某个家庭失去了丈夫或儿子。这是矿区日常的景观。日常的景观还包括,我们在路上行走,突然就会遇见对面身穿黑衣的一群人,他们中间的一位背上背着一个人,神色张皇地奔走。背上背着的人是软的,头和手脚都软软地耷拉在背他的人身上,在他们的左右和前后还有一些黑衣人跟着,同样是张皇的神情。他们在往保健站奔。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没有救护车,也没有医院。只有一个简陋的保健站建在矿区的河边。保健站的外科大夫据说是一群心狠手辣的人,他们通常对待那些伤残的肢体如同对待需要砍伐的树木,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伤残的矿工成为保健站外科大夫的实验品。在俱乐部的空地上经常聚集着一些坐着轮椅的人,那些人不分盛夏酷暑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们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对气候和温度的感觉。一根塑胶管从他们身体中延伸出来,落在轮椅的脚踏板上,在某些时刻,他们身体里的液体就会在无觉中流出来。这是伤残的大军。在他们中间有被夺去双腿的,有被砸坏腰肢的,还有失去手臂的。这是采矿留给他们的纪念。这些人经常摇着轮椅出现在大街上。他们残缺疾患的身影是投在采矿业的一道阴影。

还有一种景观是特异的。那就是瓦斯爆炸。那时候连空气都是紧张的,天空阴霾,气候寒凉,林木肃杀,落叶狂舞。街上救护车鸣笛疾行,到处是悲伤欲绝的人。在我的成长中,这些日常的或者特异的景观就是命运之手镌刻在我内心和精神的印迹。

我害怕矿井还因为我当时的单薄和瘦弱。

我的伙伴陈继贤先我而从高中辍学,到了外地下矿井。陈继贤一个星期会回家一次。每次回到家我们见面,我都会听他讲矿井下边的事情。听他在掌子面放炮,用大铁锹铲煤,跟工头打架,这些事情我听得多了会更加害怕。因为我知道陈继贤即使是下矿井也会是暂时的,他的父亲是采煤区的区长,他下井之后他的父亲可以想办法活动把他调动上来。下井只是为了日后出来的一个权宜之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而我,如果下去,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知道矿井里铲煤用的那种锹,在内心惶恐的时候,我把找到的那种锹竖起来,绝望地发现锹比我高,锹柄比我的手臂粗壮,而锹头则阔大如箕。那是我无法战胜的一种工具。无法战胜工具,我就无法战胜劳役,无法战胜劳役我肯定也无法战胜我的命运和处境。

但是,虽然我深怀恐惧,我还是顶替父亲做了矿工。那是我唯一的道路。

当矿工需要体检。体检的时候是在一间办公室,是冬天。生着火炉的屋子里拉起一道白布帘,保健站的医生在帘后就坐,她喊一个名字,就进去一个人。

在进去以前我们就已经把衣服脱掉了。外边是天寒地冻,漆黑一片的窗户结满冰霜。我赤着身体抱着双肩瑟瑟抖动。我羡慕地看着站在我前边的魏光福,他骄傲而且自信地站在前边,他骄傲的来源是他魁梧矫健的身体,我看着他结实的胸肌、臂肌、结实的双腿,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好样的。他甚至不像我们那样害怕寒气,自如地站在那里,时不时挥动双臂做运动状。医生喊魏光福进去,他掀开帘进去,他的身体把那扇门占满了。

我很担心自己过不了关。因为瘦弱单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没有发育全。但是我必须让自己当上矿工,因为我已经从矿区的中学退学了。我再进不去学校的大门,又不愿意去社会上混,重要的是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父亲为了我能够顶替他的名额提前退休,我占用了父亲的名额。这并不是随便可以做到的。我们都是,我、魏光福,还有站在冬季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体检的31名男生、6名女生,我们是矿区最后一批能顶替父辈在矿区工作的孩子。因为我们已获得消息,以后职工子弟不能再顶替。

魏光福出来的时候显然是顺利过关,因为他的表情看上去依旧是骄傲的。在他出来的时候,工资科调配员进来,他穿着军大衣,带进一股寒气和雪尘。他看见了魏光福,用拳头在他的胸前敲了敲,流露出很欣赏的神情。我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溜进到白布帘后。我在医生的指示下,过秤、测量身高、体重、血压等等。还好,最后的结果是合格。

因祸得福。因为我体弱,我被指派去硐室值班。魏光福,因为体格魁梧健壮被分到采煤班。我们在巷道里经常会遇见,他就是穿着工装满脸煤黑的时候也难掩帅气。我觉得一个健壮的男人可能世界观也会不一样,他看世界的方式和态度也不一样。因为我看见魏光福很快乐,即使在矿井里举手投足也很潇洒。我决心做一个坚强和健壮的男人,以担当自己可能凶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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