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福的更衣箱和我的在一起。早晨接班的时候我们会一起换衣服。他脱掉衣服的时候并不急于换上工装。通常他会吸一支烟。脱掉衣服他会亮出自己的身体,看得出他对自己身体的欣赏。如果是现在,在城市里,他的身材可以说是最具魅力的男模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看上去就很健康,结实的骨骼、茁壮的肌肉,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一种力量。有魏光福在身边的时候,我会放慢自己换工装的速度。我磨磨蹭蹭,直到他坐在长椅上吸完一支烟,换好工装背好矿灯离开。那时候我才开始脱去衣服。是的,魏光福让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严重的自卑感。我知道自己很平常,但是魏光福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不是平常,而是自卑。
阅读和健身训练是和我的矿工生涯同时开始的。
阅读对我而言已经不是学习和掌握知识,它是我消解在地腹中的孤寂的方式。
每天在下矿井的时候,我都会在怀里揣着自己选择的书籍。我在黑暗的矿井里阅读,我用矿灯照着手中的书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我的这个样子在矿工的眼里显得古怪而离奇。我知道我被人议论,但我不管,每次下到矿井后,只要有时间照看不误。
阅读是我在黑暗中的一个通道。
在人的尘世生活的场景之下,在土地、河流、山脉、森林、草木之下是沉厚的漫无际涯的黑暗。我就是黑暗中的一粒尘埃。如果我关闭手中的矿灯,在光消失以后,我就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时候我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我的肉体和黑暗之中的岩石、煤炭、木头一样成为纯粹的物质。我亮起灯的时候,我就是黑暗中异质的事物。而我在黑暗中,在一盏矿灯的映照之下阅读,我的姿态和形影就成为整个世界的一个稀有标本。我想是这样。我在阅读的时候为阅读本身心生感动。我觉得阅读的行为是我意识延伸的一个通道。我的意识穿行在两个世界。阅读停止的时候,我会在巷道寻找那些从煤顶撤下来被遗弃的浑圆的枕木。那些枕木是用来支撑煤顶的,有的两米长,坛口粗,它们从煤顶被撤下来,弃在古塘。我把它们从这边搬到那边,从这边到那边的距离不过一百米。我利用搬运之间的过程锻炼自己手臂、腿脚和肩部的力量。我觉得我可以敏感但是不能软弱,我知道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矿区也不相信眼泪。我必须成为一个坚强的人才能够适应矿井的劳役。为了锻炼出结实的身体,我费尽心机。我找到废弃的风袋,灌满用来防火的沙子,悬吊在硐室的顶部。我用它练习拳击,练习踢腿。我还跑步。我把训练的计划排满我的工作时间,直到交班的时间。我要求自己必须如此。我必须用力量和意志来反抗我的命运和境遇。就是说在命运面前我不能软弱,不能失败。这样的训练很见成效,交班的时候,我泡在浴池里,在清澈的热水里,在蒸腾的水汽中,我看见自己日益结实的双腿,胸脯,看见自己鼓胀起来的肌肉。重要的是我还看见了自己坚强起来的性格。那时候我对自己怀有信心,我想我不会被矿井的劳役压垮。
张明亮是我在矿井中遇见的另外一个阅读者。
在见到张明亮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唯一的。见到之后才知道张明亮在矿井中的阅读时间更为长久。张明亮带到矿井的是《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是个身材壮实的人,光头,环眼,看人的时候目光如炬。我们可以说是相互发现。有一天他走进我工作的硐室,看见我阅读的情形,他没有出声,找了一个角落,脱掉自己穿的皮袄铺在地上,然后盘腿坐上去。我看见他从怀里取出书,掌着矿灯看。他的样子让我很惊讶,我看见竟然还有人跟我一样在这八百米地下深处阅读。张明亮经常会诵出他带到矿井里的《金刚经》,诵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是我们阅读停止的休息时刻,我们关闭了矿灯,矿灯不能老开,因为要节省电量。我们都在黑暗中,我躺着,他坐着,我们都闭着眼睛。我就听到他在黑暗中诵读《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并不能听清楚他诵读的内容,只能听见他诵读的节奏,轻重和缓急。最初听到那些诵读的声音的时候我很害怕。它们响在黑暗中,由一个人的胸腔里发出,时而缓慢,时而急骤,等到由轻语变成朗声的时候,我的恐惧加深,头皮发凉。
我们的阅读是有差异的。我是安静的,我的阅读是沉潜的。我带到矿井的书籍除了《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还有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还有一部是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我热爱这些作家,热爱他们向我描述的那个世界。我觉得在我身处困苦的黑暗时刻,阅读为我修筑了一条道路。而那些我阅读的书籍为我打开一个世界。我感觉到自己的充实。为防止阅读的疲惫感生出来,几部书轮流着看,每次的阅读量不超过两个小时。再加上我跑步的时间,练习拳击的时间,我的一个班很紧凑地就过去了。这让我快乐。我工作就如在学堂。只是我的学堂不同凡响。
张明亮的阅读是一种搏斗。我看见他内心的挣扎和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