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
健康的羊总在不停地咀嚼,就像一个健康的人总在不停奔波。生病了,卧下来,情绪从容或低落。羊的一生都做了什么呢?人的一生又做了什么呢?咀嚼。奔波。繁衍。生病。死亡。连在祖先和子孙间的一个中转战,一根导火索……除此之外,我们还做了别的什么呢?
一个人离开世界,对这个人来说,人世已不复存在;一只羊离开羊世,对于这只羊来说,羊世也不复存在;虽说这个世界很大很精彩,可它只为每个生命设置了一扇窗口,死亡,是关闭这扇窗口那只冷漠的手。
一个清晨,母亲来到羊圈看羊。她把那只老羊的肚皮轻轻拍打几下,老羊睁开眼睛,但不想站起。母亲想看看它还能不能站起,又拍,贴在老羊身旁睡觉的小羊不乐意了,兄妹俩一边一只,拿小身子护着它们的妈妈。母亲不再拍打了。
这个时候老羊还能够站起来,可它已经懒得站起来了。吃的东西更少。母亲每天都要单独喂它几次,拿米饭给它喝,把煎饼泡在菜汤里喂它,就像当初喂它的羊羔那样。对于这个生命而言,这已是母亲能够给予它的最好的食物了。我们自己也是这么吃的。要是它吃肉,我相信母亲也会做给它吃。母亲总希望它还能康复,母亲不希望它死。在母亲眼里,一方面它是个经她亲手伺候了半年多的羊妈妈,另一方面,它是只可以换到百十元钱的老母羊。母亲那几天常常唠叨说,好歹,它的两个崽也认食了。
我想,如果这只羊去了,母亲失掉百十元钱,她会心疼的。我也会心疼。用一百元,我至少可以买到两本好书,为摩托车加一个月的油,或许还能再剩一点,够开两回荤。对于母亲就更重要了。在她那儿,完全可以派上更多的用场。
两只羊崽,用身体来保护自己的妈妈,这个情境我亲眼所见。我以为它们不怎么在乎老妈的艰难处境。它们的老妈已经瘦骨嶙峋,脊梁骨尖削如刀锋,两边的肚子深凹下去,像两只盛水的碗。我以为两个小崽也要嫌弃它们的妈妈了。因为白天里我很少看到它们靠近老羊身边。然而我弄错了。看来我对它们关注得还不够。我终于发现,就在老羊缩成一团、恹恹不振的最后一些时光里,就在邻家老小对它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那些时候,它的两个孩子不再跑得很远,时不时拿脑袋(或者说脸)贴近老羊的身体,来回摩挲一阵。特别是那只小羝羊,它的这个很有灵性的孩子,这样做的次数更多一些。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老羊闭紧的眼睛才会猛地睁开,把头稍稍抬起,似乎要强打一下精神来宽慰孩子们。
许多年前,我参加了一个葬礼。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因为车祸猝然罹难。她的孩子才十岁,不很懂事,看到妈妈躺在村口路边(乡间习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允许入村),看到家里突然涌来了这么多人,还觉得挺新鲜,有些欢天喜地的样子。直到他的小姨来家把姐姐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叫她姐姐睁开眼睛看看,一个劲诘问她姐姐怎么狠心扔下个这么点的孩子说走就走,直到这时,我记得那个小男孩才动容了,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扑到她的小姨怀里大哭不止。
有一年我的母亲病了。她躺在炕上,盖着棉被,不能为我们做饭,自己吃得也很少,饭应该是父亲动手做的。那时我大概十多岁,记忆当中第一次看到母亲倒在炕上不起来。我不知道该为母亲做些什么,兜里还有两角钱,仅有的两角,我用它买了一包奶油瓜子。要在平时,我断不敢买这东西回家,尽管我知道它非常好吃。那一回我是为母亲,别的细节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回母亲并没有责怪我。那个下午,我和母亲躺在炕上分享了那包瓜子。我们边吃边说话,母亲说瓜子很好吃。我至今还记得印在瓜子袋上那头栩栩如生的奶牛的模样。
这许多年过来了。我已经老大不小。母亲早已斑白了头发。我依然沉浸在对梦想的追逐中过着简洁平淡的日子。母亲不介意我的出息大小,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只是身体越来越瘦弱,叫我看了越来越心酸不忍。我不知道在这个瘦弱的身躯里还为她的儿子储存着多少可供燃烧的火力和青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叫她在有生之年,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抚慰和快乐。可伤感和焦迫又能如何呢?生活还是以那种不紧不忙的脚步蹓跶着,叫我们不从容一点都不行。
一连下了几天雨,太阳终于出来了。老母羊把脑袋缩回到身上。一点也不想吃,一点也不想动了。母亲看它回天无力,把它挪到阳光地里,叫它晒一晒最后的太阳。
如果说死亡是一个定数,对一只羊来说,病死家中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羊的命运多半是遭人宰杀,遭人宰杀的羊,突然间离开羊世,羊脑被整个扔进沸腾的大锅,蒸煮着一个个受到惊吓的还没有做完的梦。而这只母羊从出现症状到最后的弥留共熬过三十多天。如果说死亡是一种告别,那么在这一个月的告别过程中,老羊应该能够完成它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回忆和眷恋。
在这只羊精神还好的某一天,我手拿一把青草放在它的嘴边,对它说:“你吃一口吧,你不记得我了吗?半年之前,当你刚刚来到这个小院的时候,你吃过我递给你的第一把瓜秧呢,你还想吃一点瓜秧吗?……”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玩的游戏吗?把你的孩子抱起藏起,惹得你上蹿下跳,没点羊样子,难道这一回,你却要同你的孩子们永诀了吗?……”
在我的殷勤之下,它总算稍微表示了一点反应,把我的青草叼过去嚼了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