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离开羊世(2)

羊一多,母亲更忙了。本来她就养着不少兔子,这一下把家畜们喂上一圈,得一个钟头。小羊们因为是自由的,整天跟着母亲要吃。我常听见母亲很亲切地数落羊群,有时也恶声恶气地驱赶它们。可它们早就熟悉了她的一切声音,不害怕,不躲开,母亲只好拿手脚来吓唬,才使它们暂时作鸟兽散去……

我在想,羊对它的妈妈的亲近和对我的母亲的亲近是不太一样的。对妈妈和同类的亲近来自于与生俱来的那份亲情,是生命的本能,因为老妈能够带给它们心理和感情上的慰藉。而对主人的亲近,则出于后天环境对它们的制约,它们可能认识到,包括老妈在内,它们吃得饱不饱、好不好全在于主人的馈赠。因此说得再准确一点,羊对羊的亲近是一种自然的真正的亲近,羊对人表现出的亲热则更多是一种无奈的依赖和习惯的索求。

可不管怎么说,有了母亲一天的操劳,我们的日子才过得格外熨帖。每天每天,夕阳落山了,炊烟隐去了,我们家开饭了……这时候,父母亲坐在桌子边吃饭,羊们、兔子们待在它们的窝里就餐,我端着碗站在院子里一边看景一边咀嚼。日暮来临,夕辉点点,晚风中故乡安宁,家园和静,我们一大家子三口人、五只羊、几十只小兔子都在尽情享用我们的晚餐,我们的粗茶淡饮。我们不去想在这个世界上,别的人、畜、小生灵在黄昏里是否觅得食物,是否过得满足、安然……

羊的世界

我喜欢跟小羊玩。在它们出世之前,我觉得它们的老妈便是小羊,挺可爱,可一旦做了妈妈,立刻成了老家伙,不好玩了。

我喜欢听小羊们吃瓜秧和玉米粒的声音。吃瓜秧像是人啃黄瓜,咯吱咯吱咯吱,食玉米粒则如冰雹落地,劈啪劈啪劈啪。最初,我的玉米粒一落地,它们三个家伙都过来争吃,低了头,边吃边闹边向我慢慢靠近,猛一抬起,嘴巴差点碰到我的下巴,然而也不惊惧,极耐心地看着我。耷着长耳的三角脑袋。目光略显呆滞。可那很单纯,很明了,告诉我它们还想吃……我看着它们吧嗒玉米粒子,偶尔用头互挤一下,忍不住笑,大笑。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会笑得像个白痴,可有谁知道我这份细致到极致的快乐。

渐渐地,这只小羝羊的角长得越发粗壮,看上去也挺勇猛有力,母亲说,它觉得有了武器了,也就能了,不信你看,往后别的羊甭想跟它一个碗吃饭了,便给三只小羊每羊配了一只小碗。说起这只小羝羊啊,长得也不好看,一张沮丧脸,整天一副吃不饱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常常拿小棒儿敲着它的大角笑它说:“你个小要饭的!你个小要饭的!”然而它偏偏跟我来得最近,脸皮厚得几刀砍不透,缠着我不达目的不罢休,用嘴巴牵牵我的衣角,蹭蹭我的手背,嗅嗅我的脚趾,再用鼻子哼哼两声。我理解为这是它在撒娇的样子。果然时日一久,我便觉出它的亲切来,喜欢了它了。

而另两只小母羊,它的妹妹和邻家妹妹不怎么靠近我了,大概是因为我喂它们吃食,它俩争不过它,无奈之中迁怨于我对这个长角的家伙偏心,便不做无谓的争抢了。尤其那只邻家妹妹,因为老妈的奶水为它所独享,个子蹿得很快,几乎高出这两兄妹一头,毛也滑滑柔柔,脸也清清秀秀,有时歪着脑袋看我,眼睛里似乎微露笑意——不过我得承认,它是这五只羊中唯一会笑的一只,表情也最丰富——高傲得似个羊“公主”,几乎对我给它的吃食不很上心了。

我很惭愧,也很不安。尽管我的主人在我为他们产下两只羊崽之后,更好地改善了我的伙食待遇,可我竟然没有产前那样的胃口了。我感到很累,身子十分虚弱,整天整天觉不得饿。我真没出息,难道才生两只羊崽,就把身子累垮了?为了我的孩子,它们还得喂奶,我逼着自己使劲地吃。主人给我准备的一盆食料,我顶多吃一少半,剩下的留在盆里,到了夜间全被老鼠或者夜猫叼走了。最初几天,主人并没有察觉我的病况。我的诉苦他们也听不懂,我们之间的交流,唯一的办法就靠用心、用眼睛和鼻子默默察觉。我的主人还没有察觉。我的羊崽也没有察觉,它们还太小,不懂事,饿了就来吮吸属于它们的奶水,可我知道它们吃不到多少。我感觉到那两张小嘴在徒劳地用力,用力吮吸它们梦想中的甘泉,可它们吸到的却是两只日益枯竭的赘囊,每次吸完之后,两个小家伙就吧嗒两下嘴,回过头去眼巴巴看人家的孩子,仍在尽情享用老妈的奶水。有几回,我的小女儿看着看着就靠上前去,可人家老妈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意图,拿脑袋一挤,就把我的孩子挤一个趔趄,缩回来了。它的哥哥从不去做这种尝试,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默默地低下头,试着咀嚼一点属于我的那份食料或青草。我不是责怪我的小女,我只是怨恨自己太没本事,我的女儿太虚弱了,也太想多吃一口奶水了(在我身上它争不过哥哥),可我却不能叫它如愿,我真是愧对我的孩子啊。

再过些日,我的主人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是这个细心的女主人。她请来一个和我们长着一样胡子的老头对我瞅了几眼摸了几下,便在我的脖子上扎一下子,一阵疼痛过后,我觉得身上有些利落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挨这么一下子,我知道主人是在给我治病。我以为我就快好了。可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老样子,甚至更加有气无力。这时,我似乎看到了主人无奈的眼神,听到了她轻轻的叹息。

到后来我的奶水几乎没有了。我可怜的两个孩子,大概也在埋怨妈妈的无能,渐渐地,除了晚上仍跑到我身边睡觉,整个白天里几乎不怎么靠近我,我知道,它们在拼命打捞食料,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我渐渐知道了为什么小羝羊没命地跟母亲、跟我要吃的,原来它的老妈身体不好,没有很多奶水喂养它们,它和它的妹妹总共也就过了半个多月好日子,便再也没有尝过奶水的滋味了。为了活下来,它们必得尽早认食,喝稀粥,吃粮食,啃青草,嚼树叶,唯有这样,它们才能得来生长所需的养分,才不至于饿死。然而尽管这样,它俩还是营养不良,单看那身黄不拉叽戗里戗外的皮毛便知道了。它的妹妹比不上哥哥机灵,似乎总还期望着能从老妈奶头里吸出一点奶水,迟迟不肯认食,有一回差点就饿死了,浑身没劲,飘飘悠悠,还是母亲亲手喂了它几天煎饼蘸菜汤,才把它救活了。

小羝羊的个子还不是很高,可它的两只角更加粗壮,(母亲说它把劲全用在长角上了)这使它增加了不少的自信和勇气,主要表现为:其一,偶尔为自家妹妹出出气;其二,把那只“羊公主”作为自己的热追目标。这两件事,都免不了要跟邻家老妈打交道。有时候,它和妹妹眼馋人家吃奶,不知不觉就跟了过去。邻家老妈猛一个前挤,先把妹妹掀翻在地;小羝羊咽不下气,干脆跟它撞上一撞,正好试试角力呢,个小,够不着,便一个蹦跳上去,猛跟一个俯冲下来,拿了十二分劲头跟它硬顶,显出毫不示弱的姿态。对付那只邻家妹妹呢,虽比人家差点低上一头,要征服很有点费力,可它并不感到自卑,百折不挠。有时候羊公主摆摆小谱,跑回老妈那里寻求庇护,它照旧跟过去死缠硬磨,大不了再跟老家伙干一场罢,反正羊角闲着也是闲着……小羝羊这一切举动都发生在它的虚弱的老妈眼皮底下。也许,老羊会为它的孩子终于不再怕被人家欺负而欣慰。

小羊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老妈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老母羊怕是不行了。连“畜力先生”(兽医)也救不了它。

母亲这样说,可还是尽着一切努力来挽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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