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也许听不懂我的说话,我的语言在它的耳朵里也许只是一种声音符号,但我相信它可以从这种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的符号里判断我对它是召唤还是驱赶,是爱抚还是斥责,或者,它还能看懂一点我的表情,看到我的严厉、温柔、亲切和厌烦……
其实我也听不懂羊的语言。但我也能够分辨它们从鼻子中发出的欢快的哼哼,迫切想得到食物时急切的催唤,以及面对屠刀时张大嘴巴绝望的哀嚎,我听见在那最后关头,它们哭得天昏地暗、不顾一切……
是啊,它们哭得不顾一切……却很少有人为它动心……一把宰杀羊群的屠刀,人们认为它是正常的、理智的、不必设防的,一把屠杀人群的钢刀,人们认为它是疯狂的、恐怖的、触目惊心的,可对于一把刀子来说,它哪里分得清哪是羊脑、哪是人脑呢?
强势者有理。
这个年轻人我还认识,尽管他不常回来,不常喂我,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这至少,至少说明我还不是很糊涂吧。
相较于他的父母更多关心我的物质生活,叫我得到食物,苟活在这世上来,这个青年人关注的更多的是我的精神世界,我的感情世界。因此我对他感到由衷的亲切,如果我是个人,我想我们会成为知己,至少也是心灵层面上的挚友。当然了,我对他的父母特别是他的母亲也心怀一种友善的依赖和感恩,如果我是个人,也愿意拥有这样一位母亲,她虽然不善于表达更多深沉的内容(属于精神领域的),但她的体贴和无微不至令我感动。在她的关照中,我想她的儿子是有福的,我也是有福的。
看起来,他很替我难过,可又挽救不了我的生命走向枯竭,他常常默默看着我,若有所思。也许,我的惨状叫他很伤感,叫他想起了许多往事。我还想过,当我死后,他们会怎样处置我的身体呢?依照那个老头,也许他会痛痛快快把我吃掉,也好开开荤,据说我们同类的肉在人的世界里很受欢迎。而这个母亲尤其这个儿子呢,也许他不会吃我,甚至连我的汤都不会喝一口。为什么呢?对我的肉体不放心,用人的话说就是“犯疑忌”,这个因素肯定会有;可另一个因素肯定也会有,即:不忍心。这个因素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我也知足了。我知道自己生而为羊,我的生命很卑贱,可我毕竟有过一个高贵的灵魂,而且,它还曾被这位令我敬重的年轻人关照过。
关于那些狼吃羊的故事,我是从妈妈那里听说过一些的。我的妈妈和妈妈的妈妈们也没有见过狼,它们也是从祖先那里听来关于狼的传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异类是人。尽管他们喂养我们,可他们另有所图,他们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活得更好而善待我们,而是为了使我们长得更快、更肥;从而给他们换来更多票子,他们看重的是羊的皮,爱吃的是羊的肉。而羊类呢,“吃一点草和粮食,献出来大锅大锅的美味佳肴”,这种我们很无奈的廉价交易在人类那里乐此不疲。他们的确对我们很残忍。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宁可被传说中的狼吃掉,也不愿意叫人吃掉。狼吃掉我们很痛快,至少不会拿大锅来煮,把我们的肉体百般拨弄,还弄出许多关于吃羊肉的道理和学问。据说人还编造了一个狼和小羊的故事,诋毁狼为了吃掉小羊找了个“你在下游喝水把上游弄脏”的歪理,其实人是最善于讲这种歪理了。人太虚伪,又总是自作聪明把一些坏事栽赃在别人或是别的物种身上……好了,不多说了,反正假如我一定要被天敌吃掉的话,我宁可被狼群“真诚”地吃掉,也不愿叫人类“虚伪”地煮汤。
最后面对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还有什么遗憾吗?
我想有点遗憾也是好的,许多希望系为遗憾所孕育。
我突然看到记忆中一束歉疚的目光,闪烁于一只老羊的双眼;那时,它刚刚觉察到自身奶水的匮乏。
然后我把自己的目光转移到这只晒太阳的老羊身上。上午某刻,我听到了它颇有分量的却是很令人沮丧的几声号叫。
这是我听到的这只羊最后的叫声。
它对这个世界最后说了什么呢?之后好长时间我都在想,它,一只羊,离开了这个世界,都留下了什么呢?一个人呢,一个人离开了,会比它留下得更多吗?
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进了门第一眼去找生病的老羊。老羊不见了。我明知故问,羊呢?母亲黯然地说:“回老家了!”
半夜时候,父亲从门外归来,带回了这只羊已被大卸八块的肉体。父亲不是个性情中人,但也没有坏心眼儿。羊还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卖,死了就更不会卖给人家——只因这是只病羊。但这无妨于他自己来吃。他费了半个晚上完成了对它的解剖,就是要带回家把它吃掉。
我和母亲阻止不了他。大热的天里,任他把它煮了又煮,一个人欢欢喜喜吃了三天。
(《中华散文》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