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读书吗?”祖宾问我。
“在淑阳城里读高二。”我说。
父亲把烧好的水端来了。青瓷碗。竹叶杯。小海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院子里疏通水道。青蛙从水里跳起来,向门外游去,绿色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不断徘徊,重复出现。天气连阴不晴,墙上的霉斑已开始向上延伸,越来越多。白墙黑斑,苍苔连着拱粱。
祖宾喝过水以后,脸上的气色比刚进来那会儿好多了。这时,他环顾四周,他忽然想起了久未见面的母亲。
“母亲怎么还不见回来?”祖宾说。他看看我,又朝院里望去,仿佛母亲刚从街上回来,正穿过院子向屋里走来。
我告诉祖宾,母亲已在三年前去世了……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阴晦霉湿的雨天,我从镇上的初级中学放学回来,临到家门附近的时候,我取下了头上的竹笠。正是晚炊的时候,我看到附近一带家家的屋顶上都在冒烟,唯有我们家的屋顶上一片平静,雨水沿着崎岖的黑瓦流得到处都是……接着,雨中传来了姐姐的哭声。
除了母亲,家里还少了一个越秀。已为人妇的越秀,是我和祖民以及小海的姐姐,祖宾的妹妹。第二年春天,她嫁到了河下游一个名叫竹罗的镇上。竹罗镇是一个风景秀丽,生活凄苦而又挥霍的地方,镇上的竹器店鳞次栉比,竹罗镇盛产丝绸和紫砂,但丝绸和紫砂的价格却昂贵得惊人。从这里到竹罗,坐船需要走一天一夜。越秀和她的丈夫住在一条又深又湿又窄的巷子里。那年,我们第一次去她们家,她的婆婆对我们说,你们都从那窄门里进来吧。
“三年前……”祖宾说。“我好像收到过一封载有死讯的电报,我当时还在想,谁又死了?电报是你拍的吗?”
“家里从来没给你去过电报。”我对祖宾说。“我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很忙,母亲死了以后,就没有告诉你。”
父亲在一旁点头。实情就是这样。父亲正在对接两根短小的艾草,准备点燃后驱除晚间的寒潮之气。还没有正式点燃,我已提前闻到白艾的香味了,那感觉,如同傍晚时分一个人进人了山中,穿着草鞋,带着斧子和软索。
祖宾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回忆使他变得灰暗,茫然,斑驳而失神。过了一会儿,他脱掉外衣,他的里面穿着一件旧的白衬衣。他很瘦。从他一进门那时候起,我就注意到了。母亲的丧事,妹妹的婚事,他都一无所知。
现在,疲倦的奔走和风雨的剥蚀都结束了。他渴望一张床,需要一段为时冗长而昏暗的睡眠时光。他满脸倦意。
窗含烟水。远山衔黛。雨中的房舍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
……不久以后,祖宾蜷缩在一张靠近窗前的床上睡着了,外面的风雨没有将他惊醒。父亲将一块黄色的粗线毯子盖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又蜷缩了一下。最初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身体是笔挺而僵硬的,如一截潮湿的柏木,蜷缩成一团是后来才有的事。他在熟睡中感到了一种自下而上的阴冷。阴湿的天气注定要使所有的人受潮受凉,四肢沉重而不断蜷缩。
小海踮起脚尖来到床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祖宾,很快又踮起脚走开了。陌生使他害怕,使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突然收敛起自己的一贯的本性,变得像大人一样心事重重,坐卧不宁。他搬了一只凳子,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的雨水。银灰色的雨线织出一种极为繁复的声音和景象,从始至终笼罩在他的眼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安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