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地挪着凳子,越坐离雨越近。
……
祖宾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受潮的红木床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响声。屋里亮起了灯。祖宾从床上坐起来,几根青藤在冥晦的雨里飘着。
我将盛了水的铜盆送过去,让他洗手。父亲将一只青花瓷坛的盖子揭去,伸进一只手,从里面往外掏着茶叶。
我们坐在灯影里。一盆疏松的黄水仙在靠墙的桌子上开着。
“我还能算这个家里的人吗?”祖宾说。他慢慢地喝着茶,向外面眺望。他的脸上泛着一种潮气。下午以来的睡眠使他的眼神里增加了某些新的东西。他闻到了屋里的檀香味。一阵冷风吹动了门前的纸符和一串苦瓜条。
“怎么不算?当然算。”父亲说。
“我说算就算。”父亲接着说道。“即使你成了一个外国人,也仍然还是这个家里的人。不管你的眼界多高,看得多远,你的根总是埋在这个镇上。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回来,我们也从没有把你当外人看。你问问这几个小的,他们可是什么都知道。”父亲把贮茶叶的青花瓷坛放好,又将滴着水的蓑衣挂到门后的一个钩子上,不久前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小海把盐和姜送进灶房里。
天擦黑的那时候,父亲淋着雨从街上回来了。那时候祖宾还没有睡醒。父亲的手里拎着一束芦草,草上系着两条精湿的白鲢。另一只手上举着细细的两寸宽的一条腊肉。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放到桌上。父亲脱下蓑衣,回头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祖宾。祖宾睡得很死。
晚些时候,为了驱除潮湿的寒气,我们又从外面起出了那坛三年前酿制的米酒。坛子深埋在一丛树藤下面,潮湿的地气使它的表面冰凉如水,酒液则温良如初。那时候门口的那盏灯尚未在风雨中熄灭,光亮照着一堆盘根错节的树藤,部分家具也呈现在那种昏昏的微光里。
各家的灯都亮了。雨里的晚上,街上没有几个人。前街的低洼处在流水,后街的米店里飘来了隐约的胡琴声。
蒸好腊肉,又煎了鱼。我们坐在灯下,开始为祖宾接风。
金针穿着皮鞋,长袜,说话的时候,手臂上的镯子叮当摇晃。祖宾患病的消息就是她告诉我的。我们站在学校外面的那道阴暗年久的高墙下,她说,人哪有不得病的?她一定看到了显现在我脸上的那种不安的神色。从家里走的时候,我知道祖宾心事满腹,整天沉浸在悒郁之中,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病倒了。我们都想错了,包括我们那位自以为眼光很毒,自以为能够洞悉一切的父亲。祖宾不是回来休假,而是永远回来了。这倒正好验证了父亲说过的那句话。父亲说祖宾,不管你飘得多远,你的根总是埋在这个风雨斑驳的镇上。是的,这次让他说中了。
现在,祖宾常在河边一坐就是很久,看着来往的船只,水面上的大雾有时会将他完全吞没。故土上的风物散发出无可奈何的陈旧与老迈,失去了从前的那种灵性和神秘,记忆衰败,梦想枯竭,陌生的水流过他的身边。
街对面一处微斜的旧宅,一个脑门发亮,穿缎子马甲的老头从旁边的那扇小黄门里悄悄地走出来,站在那里,望着我们。金针也看到那个人了。她飞快地向那边瞥了一下,抬起一只手,她的镯子立即向袖口后滑去。学校里有几个女人也穿着这种袖子很短的衣服,柔滑,轻飘,绣花的折边。她们姐妹三人,如今能走能跳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从前,我的姐姐越秀没有出嫁的时候,她有时会到我们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