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箱子。箱子很重。我们之间似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正像小海所说的那样,他很像一个过路的生人,贸然而来。小海从出生至今,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只见过他一两次,那已是很多年前了。我们之间尽管谈不上什么手足之情,可乍一见到他,我的心里还是不可遏制地涌起一种热情。我隐约知道他在外面的工作相当体面,待遇优厚,受人尊敬,先在学院里,后又进入一个机构。我知道的也仅仅就是这些。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院子里水汪汪的,积水又出不去了。祖宾把他带回来的一把月白色的雨伞收拢后放到桌子上.伞上的水珠溅到我的脸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毫无察觉。
父亲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首先看到了祖宾带回来的的那只箱子,他似乎已经知道那里面是书籍,只是,他以为里面不全是书。现在,看到自己的多年不见的儿子远道归来,他在高兴之余觉得儿子多少有些费事,好不容易休假回来两天,却千里迢迢,负重而行……他暗自思忖:老大这次带回来的两箱书也许是专门带给弟弟们的,走的时候就不再带走了吧?怪沉的,像长途贩运似的……他只是随随便便地这么想。儿子的突然归来使他这个做父亲的在这个阴霉的雨天里获得了惊喜与温暖,却又略感不安,似乎什么地方有些异样?是的,某些地方确有变化,那种东西,不可名状,看似无有,却又隐隐绰绰,有声,有影。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刚下船,是吗?”父亲忽然停住,对祖宾说道。“正好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雨,已经连阴了十几天了。”
他看着儿子的脸,不由得哑然噤声,打住了自己那有些絮叨的话,他看到儿子的头发和背后都湿漉漉的,他朝桌上的那把漂亮的白伞瞥了一眼。月白色的雨伞。
“有水吗?”祖宾冷冷地说道。这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风尘仆仆的祖宾,声音暗哑,满脸倦意,在跨进家门后不久,忽然感到口渴了,想喝一碗水……于是,父亲急忙去灶房里烧水。小海也跟着出去了,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小海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一把干柴。
我听见院子里传来了父亲和小海踩水的声音。前一个声音沉重,匆忙,仓惶若失。后一个声音是轻巧的,在行走的过程中溅起一片哗哗的水声。祖宾没有见过小海,小海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祖宾。小海这一年已经12岁了。这就是说,作为我们的大哥,祖宾至少有12年没有回来过了。兄弟四人,两头茫茫,最大的和最小的互不相识。小海看上去似乎很害怕祖宾。不久前他在雨廊下悄悄问我,这个打着月白色雨伞的人是谁?怎么还不走?得到的答复是多年在外的大哥回来了。他的脸上出现了疑问与惊讶。他已习惯了二哥三哥,大哥这个称呼使他感到意外和陌生。他注视着我的脸,他说,我不信。
屋里就剩下我和祖宾两个人了。我们听着漏水的声音。
“是五味吧?”祖宾看着我,笑了一下。“五味你长高了。”
我冲他一笑。他叫出了我儿时的乳名,我心里不禁一热。眼前这个多少有些冷漠的中年人,他还是我的大哥,虽然多年未见,我们仍然血肉相连,脉息相关。祖宾不是陌生人。陌生人谁能轻而易举,不假思索地叫出我儿时的乳名?我就是五味。在学校里,我叫王家陵。在家里,在这个风雨晦暗,光线不足的镇子上,我还叫五味。是的,大哥,我就是那个在兄弟们中间排行老三的五味。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遥远隔膜,音讯不通,这么多年来,你还好吗?我们一如既往,我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