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两季,这一带飘满了藤萝和红叶。
转过一个街角以后,地势明显阴湿。脚下是肥软的青苔。它们是从路边的石板缝里溢出来的、形成一丛一簇互相牵连在一起,茸厚,郁郁苍苍,犹如一群人的满腹心事。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我路过这里的时候以为周围没人,以为冷清的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走,我的口中哈出一团白气。这时,对面的拐角处忽然也有一团白气飘了出来。我看到那团温暖的白气时,便知道附近不止我一个人。虽然那个人一直没有露面,但我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感到孤立无援了。那个人用一团白气向我证明在路上的并非我一个……我的眼前忽然湿润起来。事后我曾想,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夜游的神吗?说不定那就是我自己。是的,一定是他。我愿意这样相信。一个内心凄苦、外感风寒的人,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有幸被他拉了一把。他并没有多做什么,仅仅是在那个昏暗的街角里吐出一团富有人味的白气,给那个断魂的行人以温暖和武装。呵气就是要证明有人存在,这就是他要做的。旅途归来,他不声不响地做完了那一切。
黎明时分,我从家里跑步出来的时候,大雾中安静的街道如一段危机四伏的时期。喧闹使人烦躁,寂静又令人略感不安。得陇望蜀的人,患冷患热的人,永远找不到恰当的良宵与满意的位置,烦恼一天天聚集,积少成多,耐心如毛边一样逐日磨蚀。实在很难将那全都归列于进步的名下。过了旧历的年以后,忽阴忽晴的日子循环不断,飞鸟降临,大批的迁徙,密集的行动,平原的上空喧哗熙攘,川流不息,连那些久居巢中的病鸟也展开粘连在一起的翅膀,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距离最近的树梢或屋檐之上,看别人成双结对,比翼飞翔。
从十三岁那年夏天开始,每天早晨我绕着半个城跑步。从御史街到南门,正好五公里。途中所见的一个水塘曾经干涸过几年,原来的碧清明净的水面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片荒草。茂密的荒草,草棵子细得像女人的头发,看上去是那样的经不起摇晃与飘扬,甚至连视线都是脆弱的,不连贯的。再跑步路过那一带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在那里钉马掌。临时出现一个打铁的铺子,砧子啊风箱什么的一应俱全。炉火纯青,铁钎通红,火焰像北风一样呼呼作响。打铁的是一个肤色黧黑的矮个子男人,两条光赤的胳膊有其他人的腿那么粗,头发又短又硬,卷曲得十分厉害。粗壮的矮个子铁匠,很少与人说话,手中的那柄大铁锤从早到晚挥舞不断。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见他有过休息的时候。丁丁当当……那时候我不大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马每天被牵到那里,接受理疗与武装,经过一阵例行公事、漫不经心的粗略敲打之后又顺着来时的路被骑走了。它们来这里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除去旧日的积淀,穿上一双铁匠打制的新靴子,再去继续奔跑、驰骋,走更长更远的路。又有一天早上,我跑步路过那里的时候,看到那打铁的铺子突然消失了,那个粗壮的、日夜挥舞着大铁锤的矮个子男人也不见了,似乎是随着飞起的铺子一同被风卷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牵着马在那里等候了。有人从旁边经过时,只是偶尔投去匆匆的一瞥。茂密的草棵子里,时常有慌不择路的白鸟从天而降,扑喇喇地坠落进深草之中,四周飘起慌乱的羽毛。谁也没有想到。那里干涸多年,仿佛是一夜之间,忽然又有了水。铁匠铺的遗址和连绵的草丛消失了,绿汪汪的水面铺展在那一带,成天涟漪不断,波光闪亮。似乎有一片青翠的树林生长在水下,自下而上地将平静、清绿的水面缓缓地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