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街道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几个从后面赶上来的学生很快就跑到我的前边去了。他们回过头来,用略带羞涩的目光打量着我。在他们的眼里,黎明即起的校长,他的头发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乱,眼睛里停留着昨夜的血丝,衣服的前襟上有一片明显的洇湿的痕迹。水渍?
早上好,孩子们。
我在心里对他们祝福。我轻轻地说。要说无邪无猜,那只能是这些目光清澈的孩子,瞳孔纯净,眼白微微湛蓝。他们起床的时候,满街的大雾正在溃退,灵性的光泽开始露头。
我抬手撩起飘到胸前的围巾,朝他们露出早晨以来的第一抹霞光似的微笑。天是阴天,天边没有霞光,我不知道我的微笑能否算得上一抹霞光。非是我做校长的悲天悯人,这些孩子,早上醒来睁开眼睛以后,首先看到的未必会是他们父母的笑脸。我们在街上多少次相遇,一切出于缘分,我认真喜欢他们,不仅仅因为他们距腐烂最远。黑暗已走远,我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这样的延续值得留恋。我们如同山的阳面,空气新鲜,光线充足,因而,生命并没有趁黑夜来临,趁我们熟睡或失眠的时候遗弃我们。一觉醒来,我们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生与死的把握并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更不取决于你的什么兴趣和能力,类似的遗弃已屡见不鲜——平安无事,还会笑,还会表达各种各样的感情,弹性,强劲,挺拔,一应俱全,肺活量仍然相当不错,仍能吐故纳新。来到这大街上,做一次深呼吸——新鲜湿润的空气不打折扣,一吸到底,沁人心脾。昨天没有做完的事情,今天可以接着再做,活着不完全是为了赎罪。赎罪有何欢乐可言?而我们时常能体会到不同的欢乐与愉悦,可见动脑与动手那是何等的美妙。母亲,爹爹,大人,小姐,夫人,兄弟们,亲爱的,尊敬的,我们还在,黑夜没有将我们掳去,我们的灵魂也没有趁我们熟睡的时候发动哗变,悄然出窍。为我们祝福,为这不同寻常的得救与延续。刮脸、沐浴、漱口、更衣。披黑披肩的女人。对镜自揽的女人。脱去制服的男人。我们至今依然健在。亲爱的,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吗?就是为了临睡前听听你的声音。知道你活得很好,我是多么安心。一天。一年。簇新的问题。有人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有人把感情当作影子。童年时代的一只轮子,淋着雨水,在那里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滚到我的心里去了。一百年不能说太长,一天也不算太短,整整一天,可以从容地,有条不紊地做完一些事情。剩下的一点空余时间,在斜阳中瞧瞧自己的影子,喝一杯水,吃一个带皮带泥的,烤得有些焦糊的土豆。坐下来给她写一封信,老老实实地写,不需要在辞藻和情调上反复斟酌,也用不着在某些方面求异,创新,有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就止住,另起一行。
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相反,它来之不易,巨大无比。
那时候大约才会想到自省。刘先生怎么了?极度倾斜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脸上。我真的一无所知吗?诋毁,不友好,讥讽,不屑一顾……昔日的种种恶习令人惋惜。天南地北,我们这一生相遇的机会也许仅此一次。只此一次,短短的十几分钟,相煎为何?为什么要过不去?为什么不能轻轻地说,或者走开?为什么不能用不掺杂质的表情最后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