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离河边不远。一座上下两层的杏黄小楼,几行青柳,几道粉墙绕着,墙下丛生着软绿的青草。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石榴,一棵丁香,丁香树的枝叶常从敞着的窗户里伸进来。我睡得很晚,但并非是由于心事满腹所致。每天早晨,河水的气息不知不觉地漫进来,满院白雾。推开最高处的窗户以后,能看到有些东西正在那肥湿的晨雾里蠕动、凸现——那是一些乌黑的船头或船尾,正在早晨的时光里掉转方向,向下游一带滑去。船上载着稻草、煤、瓷器、红色的像胭脂一样的沙子。
满河烟水。
我走出自己的小院。去学校的路上,沿途的树枝晃动着。当昨夜的睡眠非常不好的时候,我常看到沿街一带的新楼旧宅都在摇晃,倾斜,仿佛水中的倒影。不久以后,隐现在树林后面的东西也能看清了,一长溜,坚硬、弯曲、倾圮——那是火柴厂黄色的围墙。寂静的火柴厂,它与另外两家纱厂和印刷厂并排着坐落在河边,黄浊的锈水从它们的怀中日夜流出。三家临河的工厂,像三位卧床不起的尿毒症患者,心灰意冷,灯火阑珊。残破颓废的厂房,布满霉斑的围墙和豁口,都在说明它们已濒临绝境,不可救药。在那里,一切都是锈的,毫无生机的,包括工人的牙齿和脸,管理者的手段和梦。
空气湿润的早晨,街上流动着树木的清香,沿街一带有我不少的学生。我在一所中学里任职,我是那里的校长。每天的这个时候,当我从他们临街的窗下经过的时候.首先看到我的是那些孩子们的父母。我差不多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婚姻、祭奠、物价、躲避、香水、梦、变质的爱情……说什么的都有。我不停留地向前走去。这以后,他们就离开窗前,转回到床边,开始督促他们的孩子,拎着他们的又小又薄的耳朵,将他们从斑驳迷离的睡意中唤醒。上学的时间到了,一切暖烘烘的、潮湿的、可怖不安的、亢奋的、神秘的、沮丧的梦境,统统该收场了。谢幕。退场。迎接朝阳。是的,翻开历史看看,那些不朽的人,有几个是睡懒觉的出身?迅速穿好衣服,将手套的带子挂到各人的脖子上。校长刚才已经从街上走过去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遇到比较阴冷的天气,还要给他们穿上小棉猴,戴好皮帽子,然后打开门,放鸽子一样将他们从临街的那些房子里放出来。早起的孩子们如一只只从门洞里弹出来的球,接连不断地滚动在湿漉漉的大街上,出没在早晨飘着木香和露水的空气里。
是的,远去的校长越来越像一个令人紧张的符号,代表着准确的时间和生活的顺序。良性的开端。有条不紊的过程。他渐渐远去——用不了多久,在那阴沉沉的、铁灰色的天空下面,从那些红瓦的房子里面,便会传来嘹亮的童声伴唱和琅琅的书声。
沿街两边还有某些六七十年前的建筑,屋脊与窗户保留着那个时期的风尚与标志。山形墙的房屋、阁楼、雨廊、星形、箭簇、连环、坚实而流畅的黄菠萝木条。挂绿、飞白、三角支架、调整视觉的圆弧——设计成优美的彩虹形的弧线。风铃叮当作响。乌木的窗户是半圆的、菱形的和狭长的,多数开在高处,在高墙上形成窄窄的一条。又老又黑的窗户,有的状如皂角,命中注定它们要镶嵌在那些高大霉湿的粉墙上,里面又必有一位心旌摇动之人,体态风骚,柔情似水,时常会将她的乌发与雪白的脸探出窗外。黑窗与白墙只是一种生活的背景,住在里面的女人才是那一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