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1)

子业原是鸿源木材行的一名学徒。他是个脑筋很灵光的人,学徒做了几年就自己跑出去做生意了。他发了家以后,在清水坊那个地方买了一幢小洋房。子业仍是精打细算,他把小洋房的一楼挪出来当谈生意的地方,也就省了到外头租店面的钱。子业的太太玫雯在小洋房外面种了一排栀子,惹得清水坊的几家邻居背地里议论:“唉,不晓得种点玫瑰,偏偏去种栀子这么贱的花,怎么这样土。”子业家的洋房隐在清水坊最深的一个角落里,来找子业谈生意的人在清水坊里七拐八弯走昏了头,弄堂里的人就会把手一指,说:“再往里头走一点,看到那排栀子就到了。”到了夏天栀子开花的时候,那些议论过玫雯的太太们就会差自家的小孩子,偷偷地去子业家门口折几枝栀子花回家。她们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这么低贱的东西,开出来的花偏偏像香水一样的高雅。

玫雯是个精致的美人,平肩、细腰、窄臀,天生就是一个穿旗袍的坯子。但她那双丹凤眼,微微往上翘着,似乎含着些蔑视一切的意味,而且她总是喜欢在自己的眼尾刷上时髦的眼影,把她身段里存着的那点江南女子的温情都颠覆掉了。子业在外头是精明透了,回到家里,看见玫雯就变木讷了。他请了客人回家来搓麻将,桌子上都是玫雯的笑声,她站起来给客人倒茶水的时候,总喜欢翘着兰花指,子业常常会一只手伸过去,搭在她的腰上,嘴里说:“当心,当心,不要烫到自己。”子业在跟人谈生意的时候,玫雯也会进来打几句岔,说几句调皮话。子业的客人看见玫雯远去的背影,就会对子业说:“子业兄,你真是艳福不浅哪。”子业与客人相对一笑,接下去的生意也就好说许多了。子业是个有点迷信的人,自从有了玫雯,他的木材生意越做越旺,他看见玫雯时的那个样子就好像是衔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飞了。

蓓嘉是子业跟玫雯的女儿。看到过蓓嘉的人都说:“跟玫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蓓嘉是个早熟的小孩子。玫雯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去翻她的衣柜,小小的手在母亲的旗袍上摸来摸去,她喜欢看衣服上的那些色彩和花纹,交错在一起。她最喜欢的是一件宝蓝色的旗袍,上面印着洒了金的曲线。她看到过母亲穿这件旗袍,走路的样子,像是游在湖底,跟着一条一条的水草飘来荡去。有一次,蓓嘉偷了母亲的口红,她用手指先小心地在口红膏上挑了一点,然后把它涂在自己的嘴唇上,滑腻腻的,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突然觉得,在梳妆镜前涂着口红的母亲,心里头可能是悲伤的。玫雯平时老是跟几个太太打麻将,也没有很多工夫来陪蓓嘉。但是蓓嘉还是觉得跟玫雯很亲,她觉得母亲要跟她讲的话是藏在大衣柜和梳妆匣里的。玫雯发现蓓嘉在乱翻自己的东西,就会讲她:“女孩子家,不要玩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是多读点书要紧。”但是蓓嘉却装作没听见,她想:这一辈子,顶要紧的就是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做个美丽的女人。

六月是子业家门前的栀子开得最香的时候。玫雯把栀子花放在盛着清水的一对碗里头,一只碗放在自己的床头,另一只就放在蓓嘉的床头。那对碗是黑色的,但是形状小巧,栀子花浮在里头,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精致。蓓嘉到学堂里去上课,她的同桌惠兰神秘兮兮地凑近身子,说:“俊平为了你家的栀子花又跟人打架了。”蓓嘉知道这件事以后,对俊平心里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俊平家就住在蓓嘉家的对面,平日里是个沉默的男孩子,从前额垂下来的头发隐隐约约地遮住他的眼睛。蓓嘉无意中回头,看到俊平的眼睛闪着坚韧的光,这让她心里觉得宁静。放学的时候,蓓嘉往清水坊里走,俊平故意在前面走得慢吞吞的。蓓嘉赶上了他,问了一句:“你跟人家打架,回去又要挨骂了。”俊平很简洁地回答她:“我才不怕,谁叫他们偷你家的栀子花。”这样的回答,是在蓓嘉预料当中的,但是真的听俊平说出来,蓓嘉的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欢喜。晚上的时候,她一个人躺着,碗里的栀子在蓓嘉的眼里,竟变得骄傲起来,窗外的月光隔着竹帘子照进来,弄堂里有人“笃,笃,笃”地敲着装着棒冰的木头箱子,反反复复地吆喝着:“红豆棒冰,柠檬棒冰。”蓓嘉听着,觉得那卖棒冰的人,是在唱着一首爱情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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