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2)

蓓嘉读高中的时候,子业家突然来了一个乡下打扮的男子,子业一看到他,脸色就变了,压低了喉咙,叫了声:“振宁哥”。那男子不理会他,把布袋里几双斜纹圆口布鞋扔到桌上,说:“先不要叫我哥,这是你老婆给你做的布鞋,你皮鞋穿惯了,大概也不稀罕了。”子业拿起一双布鞋,摸了摸鞋面,人也镇定下来了。他淡淡地说:“振宁哥,是我对不起你妹,但是这些年我给她的钱是一分也没有少过。”振宁一听子业提到钱就光火了,他“呸”了一声:“谁稀罕你那几个钱,我妹前几日大病一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还想着给你纳鞋,你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玫雯打麻将回家,听到楼上客厅有响声,以为子业在招待客人,就推了门进来。振宁一看到玫雯,立时把手一拍,说:“哈,子业,怪不得你会抛下你乡下的黄脸婆,原来你是被这个妖精给下了迷魂药了。”玫雯被这话一惊,竟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那天正巧穿着那件宝蓝色的、有着金色曲线的旗袍,外面裹着一条绣着十字花、看上去有些冷淡的披肩。

蓓嘉从学堂回来,知道自己的父母吵架,不敢进去。从门的缝隙里看进去,玫雯仍然呆呆地站着,子业正努力地摁着她的双肩,想让她坐下。但是,玫雯还是不肯坐,子业又去拉她的手:“雯雯,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那个乡下的女人,我除了给她点钱,就再也没有关系了。”玫雯很费力地把手从子业的手中抽出来,喉咙里好像有一根鱼骨头卡住了,她说:“原来我以为,只要不做舞女了,就可以体体面面地过日子,最起码不用给人做小,可老天爷偏偏不答应。”她突然来了力气,冲到自己的衣柜前,打开柜子门,拖出一个玫瑰色的皮箱,开始往里面胡乱地塞着衣服。子业又奔到衣柜面前去关门,嘴里还说着:“雯雯,你不要走,你这样子又能走到哪里去。”听了子业这样说,玫雯回头看了他一下,那微微上翘的丹凤眼有些倨傲,她定定地回了句:“没有男人,女人也一样活得下去。”她拎着箱子,冲出大门,弄堂口恰好有一辆黄包车停在那儿。那黄包车是簇新的,从后面追上来的蓓嘉看见,那黄包车里仿佛是加了一块玫瑰色的丝绒布,精致的流苏像个领子一样从靠背上翻了出来。玫雯已经坐到了黄包车上,蓓嘉的泪忽然劈头盖脸地流了下来,她的手死命地拽住黄包车的后座,喊着:“妈,我不让你走。”弄堂里看热闹的人已经跑出来了,车夫被蓓嘉哭得也难过起来,看着玫雯:“太太,你看你的女儿,哭得多可怜啊。”玫雯的手指,是优雅而坚决的,她掰开蓓嘉的手,说:“乖,你先回家,妈把自己安顿好了,就来看你。”那黄包车走了,玫雯静静地坐在里面,靠着那玫瑰色的丝绒垫布。脚下的那个皮箱,也像是命运安排好了一样,是玫瑰色的。蓓嘉慢慢地走回家去,弄堂里看热闹的人也不肯散去,有几个年纪大的开始用袖子抹眼泪,他们心里有看了一出好戏的过瘾,但还是不甘愿那女主角就这样走了。

“没有男人,女人也一样要活下去。”母亲的话,像是一个霹雳,走到哪儿都在蓓嘉的耳根子底下轰轰地响着。

玫雯走后,子业一下子就憔悴了许多,原本兴旺的生意,竟也开始无声无息地淡了下去。梳妆台上,只有玫雯的一支口红,空落落地陪着子业的灵魂一起躺着。蓓嘉每天去学堂的时候,再也不盼望着看到俊平,她的心里突然对全世界的男人都生出了一种反感。住在清水坊里的人,一下子都知道了子业家发生的事。那几个太太们,见了面,都在为子业叹息。一个说:“唉,碰到一个吊梢眼儿,想不败家都不成。”另一个接过话茬:“那女人老喜欢翘兰花指,我早就怀疑她是不是来路不正了呢。”蓓嘉路过俊平家的窗口,隔着月牙色的窗帘,听见俊平母亲的声音:“以后不许你跟蓓嘉来往了,她是舞女生的。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蓓嘉的心里并不怨恨自己的母亲,她始终觉得自己的母亲比清水坊里所有的女人都要美丽,这让她的心里有莫名的踏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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