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麻顺顺带我几乎走遍寨子,问了不少知道麻阿朵的人,母亲的故事在他们口中得到了不同演绎:有的说她五岁就会骑马,七岁就会打枪;有的说她绣出的花儿吸引过蝴蝶,剪出的鸟儿引来黄莺啼鸣;有的说自己当年就为她唱过三天三夜山歌,可她却冷着心肠毫不动情……
青春年华离开寨子的母亲,在人们记忆中依旧是那个明眸皓齿的俏丽少女。他们不会想到母亲在大洋彼岸的眼泪和不幸,他们未曾预料母亲带着思念家乡的眼泪而撒手西去。
多年来对母亲的不解和排斥已形成一座巨大冰山,我原以为它注定终年不化,此刻却听见冰山底下传来很细很细的潺潺水流声。
“等会我们去哪儿?”和麻顺顺吃过简单的晚餐后,我问。
“去看曾经的寨主夫人。”他补充一句,“麻阿朵至今还健在的母亲。”
我的脚刚碰到这座四合小院的青石台阶,心口便微微缩紧。
这所房舍如今虽只留下残门断垣,却能从雕花窗棂和高大木门依稀看出当年的风光。朝南屋子的门边放着一架织布机,苗装的老妇人专注地织着布,一旁展示的手工制品色彩鲜艳,做工精美。偶有游客要求合影,她很大方地微笑配合着。
她略显清瘦,虽年过八旬却皮肤白皙,眼神清亮,嘴角挂着微微笑意,有一种少女般的羞涩。
最后一缕阳光从窗口投入,静静照在她的脸上,配着这般柔和的表情,令我怀想她的青春鼎盛时该是多么光彩夺目。
房间里光线逐渐暗淡,朦胧间,我仿佛看见了少女时代的母亲,她依偎在婆婆身边,无忧无虑地咯咯欢笑。
等游人散尽,我走近她轻问,“婆婆,记得阿朵吗?很多年前离开寨子的麻阿朵?”
婆婆拿织布梭子的手一松,她的嘴微张了张,颤颤吐出几个字,“阿朵,我的女儿。”
她的激动被麻顺顺看在眼里,他扶住婆婆颤抖的身子,和气道:“向您打听阿朵是想写一本关于老洞的书,能和我们说说她的故事吗?”
婆婆缓缓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开了腔。
她所讲述的母亲又是一种形象:这是一个爱去县城逛街,几乎不拉下每一场赶集,爱吃百年老字号张氏姜糖,爱到跳岩上玩耍又分外怕水的苗家少女。
絮絮叨叨地说完后,婆婆眼里噙了一包泪水,“阿朵啊,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谁能给我带个信啊……”
背囊里的骨灰盒陡然沉重,我握紧了她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这奇怪的举止被麻顺顺发觉,他却并未多问。
离开婆婆家后,他才开口,“不累的话,我们现在去县城。”
我摇摇头,说,不累,马上出发吧。
在县城,麻顺顺选的客栈名唤江北,这是一座幽静的四层小楼,我们的房间位于顶楼,站在露台上可以饱览风景,虽看不到虹桥和跳岩,但多了份宁静和悠闲。
经历了这一天的情绪波动,我自然是难以入眠,索性走下楼透气。
青石板街道上还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游人,我点燃香烟,在古城信步行走,虽是孤身一人,却总感到母亲的灵魂如影随形。她仿佛不厌其烦地为我指点着方向,“看,那是我常买姜糖吃的张记铺子,冬天时杨家祠堂总会请来戏班唱大戏,城北的龙家三姑娘和我处得最好……”
不远处传来悠扬乐声,寻声望去,麻顺顺倚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衔着一片树叶吹奏。此时的他是那般安静和专注,与一路上的活跃健谈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吹奏,“睡不着吗?”
我靠在树上,递给他一支香烟,“你是苗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去世后一定要落叶归根?”
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问,“你知道赶尸吗?”
我点点头,母亲曾向我描绘过这一古老习俗。相传苗族的祖先蚩尤兵败黄河后,为让死去的士兵魂归故里,他口念咒语,手拿符节,带着尸体一路南归。
“过去苗家男人出外谋生,如果克死他乡,死者同乡会请来苗族的巫师为尸体做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尸体会在咒语中站起来,随着赶尸人的铃铛和经文中向着自己的家走去……”麻顺顺点燃烟,“不论离家有多么遥远,不论回来的路有多么艰辛,他们都会回来。”
“那现在呢?”我问。
麻顺顺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铺,一位苗家女子正倚门打量着过往游人,明亮的黑眼睛里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他微闭上眼睛,“很多年前,我的眼神也和她们一样,我带着看世界的渴望离开了寨子。我走南闯北,当过工人,做过生意,穷的时候只剩一条裤子。后来,人们叫我麻老板,麻经理,麻总,我却最喜欢寨子里人对我的称呼——麻顺顺。”
我笑了,“所以寨子里的人说你傻。”
他故作生气地瞪圆了眼睛,“我喝XO时想的是糯米酒,吃海参时馋的是酸汤鱼,唱卡拉OK时怀念寨子里的对歌,想啊想啊,想得我难受死了。与其在外面过着不喜欢的日子,不如回家快快活活。你说到底谁傻?”
我只是笑,没有答话。他缓缓吸了几口烟,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年轻的苗人已经不说苗语,他们忘记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模糊了延续千年的根,民族只成为身份证上的一个符号。所以,我才想写一本关于我们苗人,关于我们寨子的书,我想通过这本书唤回他们遗忘的东西。”
“你觉得有用?”我想到了寨子里那些日益减少和荒芜的老宅,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带回了钱财,他们穿上了时髦的服饰,翻新了祖辈留下的吊脚楼,象征着苗人特征的东西渐渐减少,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退出这片土地。
“不知道,但做总比不做好。”他按灭烟头,略带疲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