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耀一时的寨主之女,老洞苗寨里最美丽的花朵,母亲多年来对身份的宣扬和缅怀在近半个世纪后得到了应证,无数情绪陡然涌上胸口,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终,我轻轻道:“她是我朋友的母亲,她想拜托我来这里看一看。”
“麻阿朵还在世?”麻顺顺激动地连饭也不吃了,起身去内室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档给我看,“真是太巧了!我正准备写她的故事,已决定从明天起搜集她的资料。”
我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文档,已完成十五六万字,关于母亲的那个章节才写下一个标题——寨主的女儿。
屏幕上的字微微晃动,我压住情绪的波动,“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去?”
他有些吃惊,却还是应了下来,“好,明天早上八点,你带上简单的行李来这儿找我,除了老洞外,我们还要去凤凰县的其他地方。”
回到客栈,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使我无法入眠,第二天我甚至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
麻顺顺依旧是昨天那身打扮,只是背着个大号登山包,他说每次搜集资料时就会带上电脑、相机、摄像机、录音笔等工具。而我的行囊里除去换洗衣物外,便是母亲的骨灰盒,它沉沉地放在背包的最深处。
“这儿名为老洞,据说是因苗族先民居住在山洞里而得名,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老洞苗寨2000年才通了电,2005年才通了车,相对于其他寨子,这里的民族风情被保留得非常好。”麻顺顺一面拍照,一面神采飞扬地向我介绍。
他拍拍石头垒成的墙壁,虽然墙壁已显残破,从石缝中冒出的青草却增添了一份盎然生机。麻顺顺脸庞上闪耀着和母亲描述寨子时一样的骄傲,“别看寨子现在破旧,以前可是军事重地,最后一个苗王陈渠珍也曾居住于此。老洞在土匪猖獗之前,可是湘西最富有的寨子……”
我的手在纹理细腻的深灰色石头墙壁划过,微凉的触感使手指轻轻抽动,多年来母亲近乎梦呓般的回忆已不再是飘忽不定的模糊影像,它们在这个真实存在的寨子里逐渐清晰。
古寨的巷道纵横交错,整个布局犹如一张蛛网,又宛若一座迷宫,家家相通,户户相连,似连却断,似通却闭。为抵御敌人而修建的石碉楼、石板墙上的枪眼炮孔、户户相通的地道和暗门后窗,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民族不太平的历史。
恍惚中,麻顺顺的声音又变成了母亲的声音,它像风儿一样划过我的心底,“苗族分为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服从汉人管辖的苗人,在汉人聚居地生活;生苗是不服汉人管辖的苗人,他们生活在大山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老洞苗寨就属于生苗……”
她用力地将针插入鞋底,手腕上的银手镯叮咚作响,“犹太人所承受的苦难也许在苗人面前并不值得一提,苗族是一个战败迁徙的民族,骨子里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反叛心理,明清政府修筑的南方长城,也压制不了苗民的反抗。苗族女人身上沉重的银饰,苗家人爱吃的酸辣食物,都与我们民族备受欺凌的历史相关。苗人是炎帝后代,黄帝战胜炎帝后,他们被赶到山里过着逃亡生活,为了方便逃跑,女人把全部家当化为银器带在身上……而在清朝,政府为了克制我们反叛而对苗人禁盐。吃不到盐的苗人有气无力,直到一个叫阿娇的阿妹无意中吃到发酸的青菜,没想到这酸溜溜的菜使人胃口大增,从而苗人巧妙地做出许多酸食解决没盐的难题……”
被土匪洗劫过12天12夜的富庶寨子,像流水一样多又转瞬而逝的银洋,颠沛流离与山为邻的苗人,曾经的一切如今都随风而去。我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可惜我们无法看到老洞曾经的辉煌。”
“那有什么关系?”这话使麻顺顺顿觉好笑,“我是个苗人,喝着糯米酒,吃着酸辣菜,穿着蓝布衣的苗人。祖辈的历史早已是我血肉的一部分,我走到哪儿都忘不掉。”
走到哪儿都忘不掉么?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漂洋过海已数十年,嫁的是文化背景迥然相异的外国人,生的是不承认祖辈血缘的女儿,却依旧坚持自己是个苗人,甚至在弥留之际也嘱托我将她带回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