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寨主的女儿(5)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流行歌曲,打破了古城的宁静,那是凤凰灯红酒绿的酒吧街。

母亲少女时代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凤凰的每个地方,她在吊脚楼上喝过酒,她在奇梁洞探过险,她在山江苗寨赶过集……我和麻顺顺一颗颗捡起散落在时间之河里的珠粒,将它们串成和母亲头上银饰一样发亮的项链。

寨主之女麻阿朵,那个倔强美丽的苗家女子,一点点在我脑海里生动起来。

“麻阿朵在美国生的那个女儿,真不知是怎样聪明漂亮的阿妹!”夜晚回到客栈后,麻顺顺一面整理着资料,一面发出感慨。

正在帮他编辑照片的我,只觉胸口被一根刺重重扎了一下,许久才道:“你怎么这样肯定,也许麻阿朵的女儿非但没有继承一丝优点,反而让人头痛不堪。”

他胸有成竹地笑了,“苗人姑娘的优良血脉就像观音菩萨净瓶中的圣水,它甚至能使石头上开出绚烂的花朵,麻阿朵的女儿怎会不是好姑娘?”他瞧我一眼,话锋一转,“你不是说过麻阿朵的女儿是你朋友么,给我说说她们在美国的事好吗?”

我低头不答,将视线转移到相机的液晶屏幕上,慢慢翻看着这些天拍的照片。屏幕上巧笑盼兮的苗家少女幻化为母亲衰老憔悴的脸孔。

“麻阿朵离开寨子后幸福么?”麻顺顺问。我抬头看他,他平静的目光仿佛望到了我的心底。

“她很想念家乡,就像思念大海的鱼一样。”我关上相机,视线逐渐朦胧,“后来,她穿上苗人的服饰,像着了魔一样对着天空树木吟唱,像歌声,像梦呓,又像疯话,我们谁也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连她的亲生女儿也不懂,甚至讨厌母亲这种奇怪举止……”

“她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闭上眼睛,在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搜寻从母亲嘴里飘出的神秘音节,一点一点将所记得的歌谣说出。

麻顺顺微锁起眉头,他拿出本子记下这些残缺的词句,又不时添上几笔。接着,他慢慢唱出了我忘记的部分。

他的声音清亮悠远,如同一卷古老的卷轴徐徐展开,母亲那略带哀伤的调子仿佛缓缓响起,与他的嗓音形成悠扬的合音。

唱毕,他凝望着我惊愕的脸孔,“麻阿朵唱的是一支古老的祈祷文,苗族的信仰里万物有灵。她是向无处不在的神灵顶礼膜拜,祈祷他们保佑自己的孩子。”

“天上的鬼父,地上的鬼母,

屋里的神父,家中的神母,

苗家的神,汉人的鬼,

千兵万将,万马千军。

你们共端酒筒,共拿酒碗,

共领肉食,共用祭粑,

你们要喝足吃饱,饮够喝足,

他人要你们行法,罪人要你们惩处,

你们办事要公平,惩处要公正!

切记,切记,我的孩子是洁白的银子,是干净的水滴,

你们不要带走她的魂灵,你们不要让她千灾百病,

一切罪孽和病痛,请降临在我的身上,不要怜惜,不要怜惜。”

他将这首歌译成汉语说给我听。

心口的堤坝渐渐倾塌,一股股滚热的东西直往外涌,继而化作眼泪迸出。我心中反复叫着,“阿妈,我的阿妈,我的苗族阿妈……”可即便我叫再多遍,她也无法听见了。

麻顺顺并未询问我哭泣的原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脸上涌出一脉温情。他伸出手来,哄孩子一样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好了,别哭了。”

我靠在这个苗家男子肩上,断断续续啜泣着,对母亲的忏悔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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