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夏威夷和西印度群岛的座头鲸要比新英格兰海岸附近的座头鲸显得快乐。它们的歌声活泼而短促。音色与其说像双簧管,不如说更像是小提琴。它们沉浮于海洋的姿势里,有一种优雅的美与胜利的骄傲。那湿亮的身躯,朝着天空的方向,穿过斗状的水流通道;张开双鳍从海洋的深穴里升起,俨然耶稣再度降临。然而,史德渥根堤岸①一带的座头鲸,却会唱动人心弦的歌,那歌声仿佛荡漾在你的身体里。就是这些鲸鱼,在我第一次听到它们歌唱时,我就爱上了——那神秘而悠扬的声音,挥之不去,好像一个人害怕孤单时的心跳。有些时候,我播放起北大西洋鲸群的录音,会发觉自己忍不住哭泣。
我自1969年起与罗杰·佩恩开始在百慕大的研究工作,是年,他与同事斯考特·麦克韦认为,座头鲸——其拉丁文写做megaptera novaeangliae——发出的声音实际上是一种歌。当然,对“歌”这个字可以有很多种定义,而较为普适的一种定义或许可以是“发声者所发出的一系列以特定格式组合的声音”。鲸鱼之歌的构成方式如下:由一种或几种音构成一节,小节不断再现为旋律段,几个不同的旋律段组合为一首歌。歌曲时长七到三十分钟不等,歌唱的鲸鱼会按照歌本身的顺序对其反复吟唱。基本音一共是七种,每种都有其自身的变奏形式:一声沉吟,二声咆哮,三声似鸟鸣,四声咿呀,五声呜呜,六声听起来好像铰链的滑动,七声则像是在打鼾。同一族群的鲸鱼只唱一首歌,歌曲按自身变化的一般规律,随年代流逝发生缓慢的变化;每只鲸鱼都会习得这些变化。鲸鱼们的吟唱并非机械重复,它们在歌唱过程中会即兴作曲,在旧版本的歌曲里加入新内容——过去我们都以为,只有人才会做这种事。
当然,上述内容只在理论上成立。
我并不总在研究鲸鱼。刚进入动物学领域时,我观察过虫子,进阶到蝙蝠,再是猫头鹰,最后才到了鲸鱼这儿。首次听见鲸鱼的声音,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从大船上下来,摇着一叶小艇,逐渐发觉自己停在了一只座头鲸的背上,而它的歌声震颤着小船的船底。
我在鲸鱼研究方面作出的贡献,是发现了只有雄性鲸鱼会唱歌。初期这只是一种假设,为了得到确凿证据,还需想办法在海洋中指认鲸鱼的性别。直接去海里看鲸鱼的腹面虽行得通,却很危险。我受遗传学的启发开始考虑获取鲸鱼细胞样本的可能性,最终造出一个用改装过的捕鲸叉发射的生物跟踪标。跟踪标射中鲸鱼后,会取走四分之一英寸厚的一小块鲸鱼皮,我们再用线把它收回来。标头裹了一层抗生素药剂,以防鲸鱼受感染。我在许多次尝试失败后,终于获取了大量证据,表明至今所有录音中的歌声一律由雄性发出;从没有人录到过雌鲸鱼唱歌。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对座头鲸种群间不同的歌已经有了相当了解,却尚不清楚它们歌唱的原因。歌曲在雄性间世代相传,且仅在繁衍的理想场所才会出现大合唱,基于此两种现象,歌曲被视做一种吸引雌性的手段。如果认为某个群体的族歌其实是该族繁衍后代的先决条件,而歌曲的变奏和增强是为了更好地引诱雌性,那就难怪鲸鱼之歌会变得繁复,而各族群也都有了解近来较为流行的歌曲的必要了——因为雌性的选择基于雄性所唱的歌。另一种猜测是,歌声并非为了吸引雌性,而是为了吸引更多雄性——更多声音的剑,制造更多因争夺雌性而起的战争。事实上,的确有许多雄性鲸鱼身上带有为争取交配而争斗所留下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