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是到后来才有所认识的。
记得高中时老师讲语文课,课本里有一篇古文,叫《陈涉世家》,上面说的那个陈涉,一个地道的泥腿子,却是个很有抱负很有志向的人。他领着一帮农民起义造反,竟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把个凭武力扫灭六国的秦帝国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他自己还当了王。当了王以后,他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很是忌讳,谁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跟他提他从小在田里玩泥巴的事,他会要你付出脑袋瓜子的代价。我那时候十几岁,对政治这玩意儿毫无概念,还以为那陈涉一旦咸鱼翻身平步青云就拿糖拿大呢,殊不知这是玩政治的人特有的一种心结。
不但陈涉,后来还有一个农民出身的造反派叫朱元璋的,论造反的本事比陈涉更强,他不仅当了王,最后还身穿龙袍做了皇帝。朱皇帝的这种心结更是强烈而顽固,他出身农民,还做过乞丐,当过和尚,自打登基以后,别人不光不能提及他的出身,连乞丐、和尚也不能当他的面随便说,甚至,他的耳朵里就连“光”呀、“亮”呀、“贼”呀这些字眼也容不得。我心里怀疑,他不愿听到“贼”这个字,说不定是有案底的:他在当乞丐饿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果真去偷过人家东西吃也不一定!嘿嘿,现在我也不怕坦白:我这个人呀,在大学的时候对历史略微感那么一点兴趣。不过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在它的那些烦琐的规律和经验,我主要关注的是帝王的发迹史和帝王心术。心术这个词不好解释,不知为啥我却非常喜欢。这俩字的的确确显示了人的最隐秘、最有魔力的智慧所在。虽然我既没讨过饭,也没当过和尚,但只要看见跪在街头的乞丐以及乡村里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不知怎的就会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难堪,我觉得童年的某个场景似乎就折射在眼前,它让我怀疑,自己至今在心灵的脐带上与受苦的往昔有着割不断、抹不去的关联!
见我对往事含糊其辞不肯说得具体,艾主任他们也就不再细问。他们问我以前的家事,大概是想打迂回战。作为肩负“查案”职责的“办案人员”,他们大概不会有兴趣跟你在这儿闲聊天。
尽管我窥破了他们的用意,但他们的问话还是对我的心境有所触动。那些无法抹去的往事,让我蓦然发觉自己担任副市长这么多年养成的鹤立鸡群的派头、杀伐决断的作风,甚至生杀予夺的野心,都变得有些底气不足。我从骨子里还是一名草根,而且是草根里面最为纤细的根须!
我的心情有些颓然和黯淡。
当然,这不纯粹出于想起那些往事,更主要的还是想到自己出身于那样困苦的一个家庭,从小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母亲早年最大的希望是我读完书后能够留在“街上”(我们那儿把乡政府所在的集镇叫“街上”)工作,而我早已大大超越了母亲的期待成为家乡的骄傲,却在人生的顶端骤然塌陷。“秦小集被‘双规’了”——这样的信息传递出去,老家村里那些世代为邻的乡亲会怎么想、怎么说?
唉!
母亲这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街上。
街上,是母亲到过的最热闹的地方。那儿每周有两次赶集,一次大集一次小集。所谓“集”这个玩意儿,住在城市里的年轻人多不清楚,不知那是个啥名堂。
“集”嘛,就是集市,乡村里面做贸易、做买卖,不像城市里人口集中,每天都有足够的人流往来,因此按照各地习俗,固定形成了若干天大家集中一块儿进行买卖交易的规矩。每到大家集中一起进行交易(古人叫“市”,“市”就是交易的意思)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那儿赶,他们去的目的或是买,或是卖,乡村里每逢集日,便一反日常的冷清,变得人山人海,格外热闹起来。
我的名字:小集,就是母亲在一次赶集的时候生下我后给取的。
每次和新同学打交道,那些城里同学都对我的名字感到好奇,免不了会问我为啥起这么个名字,我起初老老实实回答他们,结果惹来他们好一阵子嘲笑。后来,我再也不把自己名字的来由告诉任何人,我编造说,我的名字是我们那儿一位老秀才起的,取旧社会文人墨客官宦同僚小范围雅集的意思。城里的同学根本闹不清楚雅集和小集究竟会不会存在区别,他们听了后倒是说,小集呀,你们家说不定是封建没落贵族呢!他们的话听上去透着“腐朽”,其实更带着嘲笑,可这样的话我却爱听。我觉得,即使是封建没落贵族吧,比起祖宗八代玩泥巴的家庭来说,还是要高贵得多呢!
我一度想替自己改个名字,可是,一想这是母亲给我起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她老人家一离世,我就把她给起的名字抛弃,未免会让地下的她感到寒心。后来,我当上干部了,发现小集这个名字并不妨碍我步步高升,而且,它被上司叫得顺口,被下级叫得熟稔,再没有人追问我这名字的由来,似乎都觉得它挺自然挺麻溜甚至挺顺当的,我就再没考虑改名的问题。
曾经,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名字作过一番研究,看看到底能不能找到更深奥的含义。我查了一些书,书上面说:
岭南之市谓之虚…… 山东人谓之集。每集则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必於其日聚焉,谓之“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