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官忏悔录》(25)

我们的打架惊动了住校的老师。第二天下午,学校教务处用来发布通知的黑板上,同时出现了我和那个混账同学的名字。我们同时被学校给予警告处分。

我感到很冤屈,很怨愤,我知道,错误全部在他,在那个企图作弊又用无耻手段做下卑鄙“案子”的家伙,凭什么我和他竟然受同样处理?难道就因为他父亲是乡里最大一个村的村书记?!

无论在哪儿读书,班主任对我都很好,尤其在这个乡的中学。因为,他总以为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最有希望将来给他争脸的学生。

班主任的宠爱既激励了我,也在我心中暗暗播下傲慢骄狂的种子。只不过那时这颗种子还没有冒头的迹象,它要是过早冒了头,恐怕早已遭受到摧毁。

自卑的我和自傲的我同时在成长,当自傲因了我在日后仕途上的成功而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自卑便如同一棵冬日的草叶萎缩得让我自己也难以察觉……难以从记忆里抹去的往事还有:

读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的距离更加远了。那时每逢开学,我都是一个人背着被褥、米袋和装腌菜的罐子,独自走五六个小时的山路赶赴县一中。一次,我赶路时脚下过于匆忙,被一根蜿蜒粗硕的树根绊倒,猛地摔倒在一个半米深的坑里,我的腌菜罐子被摔破。整整一个星期,我只能用一点食盐加上白开水下饭,一直挨到周末,才又专门赶回家里去取腌菜。

还有,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的同学中,我的朋友都极少,这与我既自卑又自傲的个性有关,而形成我这种个性的原因,就是我的家境。我在高中和大学时,都曾对班上的某个异性表示过胆怯而炽热的爱慕,这青涩的爱情当然毫无结果,大学那位女同学拒绝我时的鄙夷态度,深深地刺激了那时的我,让我日后对女性抱有了一种潜在的不良心理……我蓦然发觉自己担任副市长这么些年养成的鹤立鸡群的派头、杀伐决断的作风,甚至生杀予夺的野心,都变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不愿提起往事,希望把它们统统从记忆里抹去。可惜却没法做到。

我看过一些大人物的回忆录,我曾想研究童年的记忆对他们日后成为大人物的影响,然而却没有多少收获。

我发现那些大人物对于童年记忆的描绘从来是不准确的,是经过刻意的修饰或篡改的。他们从来不把有损自己颜面和威望的往事展露出来,这几乎成为“约定俗成”的把戏。

起初我不理解大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难道闭上眼睛不承认就会消失吗?后来,随着我的社会地位渐渐上升,我终于悟到了这里面的缘由。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选择性遗忘”,它证明人对于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心灵的往事,会产生本能的抵触和排斥,而排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让它们从记忆里消失,就像有些人希望他最仇视的人从面前,甚至从地球上消失一样。

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对已经成为大人物的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那些往事对他会产生不利的影响吗?

从现实来讲,或许不会。但有一种心理的影响,也即某种陈年的阴影,如果不加清除,会时刻笼罩着他,让他的情绪陷于困顿,让他的自信受到打击,让他的骄傲大打折扣。

我从什么时候起不愿提及自己的童年,不愿提及自己的家庭?回想起来其实已经很早很早。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在开学典礼上,一位刚刚认识的同班女同学问我:“你老家是哪儿?”我回答:“××县。”她又问:“住在县城?”我没有吭声,但却用点头来默认。应该承认,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害怕别人问起我的家乡、我的家庭及我的家人。

唉,想想母亲,我这样子是不是非常对不起她?她领着我去乡里中学报名,拽着我对校长那深深的一跪;她手里用汗水挣来的硬币被那个“黄老师”蔑称为“从哪儿讨来的”——这些景象,一直如一根针扎在我的记忆里,它总让我想起母亲的泪水,也总让我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自卑。

我拼命想把它拔除,却一直未能如愿。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