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寒之死.终章》写道:"包括兰子在内,我遇见五个跟纯子很密切的人。再加上我本人,正好从六个方向凝视了纯子。如果纯子像水晶的结晶那样是六面体,那么,这就应该能看透她的实体。六个面,观看的位置、立场各自不同。不过,其一的我当时还是个17岁的少年,虽然对纯子的爱有加无已,但毕竟不过是毛孩子,连男和女的真正关系还不明白……"
这个17岁的毛孩子确实就是作者渡边淳一。
他在随笔《不是原型的原型》中说过:"我觉得长篇小说可分为三类:明确有原型的,说不清是谁但头脑里想象着某个人的印象写出来的,几乎没有像原型的。拿我的作品来说,《阿寒之死》、《小说·心脏移植》、《白夜》及《花葬》、《遥遥落日》属于第一种类型。"这几部作品,《花葬》描写日本第一位女医生野吟子,《遥遥落日》记述在非洲西部研究黄热病原时感染而死的细菌学家野口英世,而《白夜》五部曲是自传体小说。《阿寒之死》无疑是一部以恋爱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用渡边喜欢的叫法,是"男女小说",本应列入《冰纹》、《疾风》、《北都物语》系列,但他自己把它拿了出来。随笔《南风吹拂的夜晚》吐露了其中的奥秘:"《阿寒之死》在我的作品中很少见,是自传色彩比较浓的东西。女主人公纯子实有其人,是我高二时恋爱的对象,正像这本小说写的那样,高三的冬天,在冰雪的阿寒湖自杀了。她本名是纯子,姐姐叫兰子。一般用实在的人物做模特都避免真名,但惟有这部小说,我要用真名。为此,动笔之前去她家请求她母亲,得到慨允。""写这个小说还得到她姐姐的帮助,也让用真名兰子。我如此执著于真名,因为她确实是纯子,觉得用纯子以外的名字就不能写。只有时任这个姓是假的,实际姓加清,大概如今在此公开也没有问题了。"
渡边保存着他和纯子两个人的唯一的合影,纯子的面容看上去很成熟,而渡边像一个毛孩子。这个渡边在纯子死去30年后这样说:"对于我来说,纯子的存在是重大的。常听说'女人是男人制造的'这句话,但有时男人是女人制造的。她和我的关系就的确如此。正因为是青春期感受性最敏锐的时候,所以日后的我也浓重地留有她的影响。那种沉湎于略为堕落的游乐,迷恋女性,又有点醒着,那种被人人早晚要死掉的厌倦情绪笼罩,可以说都是和她相恋带来的。"女人纯子在多大程度上制造了渡边这个男人呢?或许纯子这个女主人公身上更多的是中年男作家的人生与心态的投影。
1968年8月8日,札幌医科大学施行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作为该校整形外科学讲师,渡边淳一从临床医学的角度并不否定心脏移植,但对于脑死的判定这一人命及人权的根本问题抱有疑虑。他坦言评说,公之于众,结果使自己在学校里呆不下去了。对于他来说,这反而是一个大好机会--本来在医学和文学之间游移不定,此时就下定了决心。1969年4月,36岁的渡边辞职,留下妻子,只身来到东京。1970年7月以小说《光与影》摘取直木文学奖,顿时被照在文坛的脚光里。此后不再行医,专事写作。成名的前夜,即初到东京的一年多渡边是怎样生活的,令人饶感兴趣。20多年后的1992年他撰写了自传体小说《何去何从》,赤裸裸讲述那一段日子,连忠心耿耿给他当过编辑、对他进行研究的评论家川西正明对他的性爱生活也瞠目结舌。
原来渡边并非独自一个人来东京,还带着一个情人裕子(真名西川纯子)。他(在小说中叫相木悠介)一边当临时医生,一边像着了魔似的写作。一支笔吃不上饭,裕子到银座夜总会打工。乘她不在,渡边又把女护士弄到家里来。裕子发现了,离他而去。渡边找到她的住处,敲门砸玻璃,被邻居叫来警察,蹲了一宿拘留。裕子二度出走,渡边又找上门。门打开一条缝,他一面锯那条从里面系着门的锁链,一面和裕子的新欢舌战,俨然是捉奸的丈夫,最后当然又被警察逮了去。渡边留宿从札幌来的女演员贵子(真名菅原澄子),裕子撞见,喧哗一场,贵子写下"你的谎言已使我疲惫不堪"之后服毒,险些闹出人命。"这些全都是事实"--渡边说,他认为:戏剧或电影的演员有时被要求裸露肉体,如果在家属面前觉得害羞,那就不够格。与此相同,作家有时需要精神的裸露。彻底暴露的勇气使作家成长。犹抱琵琶半遮面,作品就没意思。
正是这段生活过后的1971年7月,渡边淳一在杂志《妇人公论》上连载《阿寒之死》。第一章登场的年轻作家是渡边本人,第五章的摄影师据说是冈村昭彦,已故,著有《南越战争从军记》。如果说"最后死在冰雪阿寒湖也是为使自己显得美的演出",那不正是因为有观众吗?作家、画家、记者、医生、摄影师乃至姐姐,各色人等。渡边生于1933年。战后学制改革为六.三.三.四制,高二时男女合校,他和加清纯子同班,引发了初恋。纯子死去20年,40岁的作家也经历了性爱的炼狱,这时他思索的纯子已经不可能"纯"了。"纯子谁也不爱",当我们用这种眼光审视她周围的人尤其是男人时,便看出种种卑劣。作者探究纯子的内心,要把她塑造成自由地操作生死的胜利者,以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周围世界对她的"加害"。现实的纯子,父亲是著名教育家,她初中时就显现绘画才能,师事某画家。15岁时作品入选北海道画展,成为"天才少女画家",或许这就是人生早熟的悲剧之始。对自己的才能抱有疑虑的少女被诱入处女画不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性爱陷阱,最终也没有得到快乐的性或爱。纯子去死,并非看透了这个世界,恰恰是没有看透。一具艳尸也许是用以表示她拥有人生选择的自由,同时也报复那些用所谓爱猎取她的人,即便他们的失落和绝望不过是一时的。加清纯子的遗体被发现的1952年4月,渡边淳一考入北海道大学,随即开始和另一个女生相恋(199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剪影--某少年的爱与性的故事》里的井手子),踏上他的性爱(乱爱?)旅程。他说过:和纯子交往以后,若问人的精神和肉体哪一个为主,他不能不当即回答是肉体。
性与死是渡边文学的主题。不只是出于医学的冷眼,抑或出于文学的热血,他尤其欣赏死得美、死的美。《阿寒之死》落笔第一句:让遗容显得最美的死法是什么呢?仿佛一部长篇小说就是要揭示这一美意识。大概得自行医的经验,他在《推荐自杀》中说:自杀有许多种类,其中遗容最美的是煤气中毒和在冰天雪地冻死。煤气中毒的方法被他用在《樱色的樱子》里:樱子吸着煤气,心里计算着时间,希望他来得及时,在出现死斑之前看见变成樱色的尸体,这是她献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但写到《失乐园》(1997年刊),男女在做爱中喝下氰化钾,作家的审美里已经只剩下性,死不过是性表演的手段,爱更不过是多余的话,只是使人显得比动物呱噪而已。作家达至的所谓"绝对爱"恐怕就只有警察能欣赏。文学家水上勉这样评论《失乐园》:"谷崎润一郎文学中流动的穷尽男女性爱描写的文艺得以继承,而且作为报纸连载小说获得成功。"渡边性爱文学的起点是《阿寒之死》,而《失乐园》似乎应该是一个终点。
小说畅销,奥秘多多,其一是要被女读者爱读。渡边淳一也好,村上春树也好,都幸福地拥有众多女读者。作家筒井康隆多年前说过:在银座的酒吧里说渡边的坏话就能勾上女招待。早在1984年我国的季刊杂志《日本文学》就翻译了渡边淳一的中篇小说《光和影》(陈喜儒译),这是渡边作品第一次亮相海外。该杂志还曾用特辑介绍渡边其人及其文学。书商崛起之初,他的作品《化身》等也一度抢手。时隔十年,渡边文学又渡海而来,且大张旗鼓,看来文学毕竟是文学。渡边淳一在《阿寒之死·终章》写道:"20年之后得出的结论意外地单纯而平凡。居然为得出如此的结论苦苦探寻,想来简直像一个傻瓜。"这话很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