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黑屋吊影

自角川书店1993年刊行"角川恐怖文库"并创设"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算起,仅仅五、六年的工夫,日本的恐怖小说就颇为可观了。要说可观之处,必称道两部作品,濑名秀明的《寄生夏娃》和贵志佑介的《黑房子》。前者有浓厚的科幻色彩,后者似属于社会派推理小说,但因为获得1997年的日本恐怖小说大奖,人们翻开《黑房子》时,先就怀了些不安,仿佛要走进一座黑咕隆咚的老房子。

小说主人公若规慎二走进一座恶臭的黑房子。在富户聚集的深处,那板壁漆黑的破败房屋更显得阴森。户主菰田重德骨瘦形秽,叫若规替他打开儿子和也的屋门--若规没法子,只好站起身,一边说"你好",一边拉开隔扇。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半翻白眼,眼珠朝上,凝视着这边。脸色苍白,半张开的嘴上有鼻涕干了似的痕迹。若规眨眨眼睛。男孩子两手和两腿搭拉着,离地五十来厘米,悬在空中--这样,若规就成了第一个发现和也自杀的人。

若规慎二去年才调到京都的生命保险公司,负责审查死亡保险金的支付。这让我们想到作者贵志佑介毕业于京都大学经济系,在保险公司工作过多年,有关生命保险行业内幕的描述当然是他的擅长,读来有趣。一位戴银边眼镜的小老板早上来贷款,但印鉴和用以担保的保险证券不符,被拒。下午他又来,带着一个黑社会模样的恶汉,要求赔偿,因为不给贷款,公司就倒闭了。保险公司的茶几上可不敢摆放坚硬沉重的烟灰缸,以防客户发火,拿它当凶器。装病住院,若入了几家公司的保险,每天领取保险金多达几万日元,比工作还上算。病名最多的,是医生也难以诊断的颈椎扭伤。有的医院为诈骗设置了温床,支付住院保险金的限度是120天,到了日子患者就变成另一种病,继续住下去。保险公司则雇用"解约专家"来对付,软硬兼施,迫使那类行诈的客户同意解约。作者在细节描述中不露声色地塑造人物形象,而且作为一层层铺垫,逐渐使读者确信,事关保险金,纠纷、犯罪多,下一步的发展必然是杀人。一个月之前若规接到一个女性的电话,问"自杀能不能领到保险金",原来这女人就是菰田重德的妻子菰田幸子。

若规看见和也自杀,深受刺激,是因为他本来有心灵创伤。九岁的时候,比他高两年级的哥哥被同学欺负,他吓跑了,哥哥当天坠楼自杀。若规每晚梦见蜘蛛,巢上垂吊着已经干枯的孩子尸骸,是两具。他决意调查和也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其实,他认定是菰田重德杀害了儿子。菰田天天来保险公司示威,索要和也的保险金。保险公司人员的私人电话很保密,但若规宿舍里不断打来无声的电话。

若规的恋人黑泽惠正在读研究生,领他见导师醍醐教授和她的助手金石,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菰田。金石专攻犯罪心理学,他主张精神变态者(psychopath)的性状是遗传的。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勃罗梭创立的"犯罪人类学"缺乏科学性,早已过时,精神变态者和他所说的生来犯罪人不同,前者不是像后者那样与人类进化相逆的返祖和退化,反而是适应新环境进化了的人。他们的特征是满不在乎地遗弃生下来的孩子。由于环境污染,复合地损伤了人的DNA,精神变态者越来越多。在金石看来,如今漫画和卡通的主人公有一半是精神变态者。他告诉若规:菰田可能要杀你,因为他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时,你却成了障碍。但是,若规再见到金石,他已是一具惨遭凌迟的尸体。

警察判定和也是自杀而死,保险公司决定支付保险金。和也的保险是五百万日元,而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的保险各3000万,那么,接下来菰田必定还杀妻。若规匿名给幸子写信,提醒她警惕。用金石的谚语来说,善意踏出来的路也可能通向地狱。若规以为付了保险金,自己的生活也就会恢复平静,然而,黑泽惠饲养的猫都没了脑袋,他门口被放了一袋猫脑袋。当若规隐约发现菰田背后的幸子身影时,幸子来索取保险金了,是菰田切断了双臂。按规定,完全失去双臂和死亡保险金同额。保险公司请来"解约专家"三善茂,迫使解约。若规认识到菰田幸子的偏执和狡猾,蓦地察觉惠也被她绑架了,赶到那处黑房子,从三善被肢解的尸体中救出惠。警察在黑房子的地下掘出十几具白骨,幸子却逃掉了。但她并没有离开京都,非杀掉若规不可,用一把大菜刀。

黑泽惠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既用以丰富主人公若规的私生活,又藉之给社会性主题以希望。她讨厌金石,批评他那套偏颇而冷酷的理论,坚信没有人生来就是犯罪者。恶劣的环境和幼儿时期遭受的精神外伤才是产生犯罪的温床。她幽幽地述说:问题是他们共同抱有的病态的悲观主义,对人生和世界抱有的无底深渊似的绝望。他们给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投上绝望的阴影,绝不要承认人的善意和向上心使世间变好的可能性。所以,世上的所有存在,所有事情,他们都是超乎必要地满怀恶意来感受。为保护自己,他们会使用巧妙的诡计。对什么也不拴心,也不留恋,即使被背叛也不受伤害地一了百了。而且给威胁自己存在的东西贴上邪恶的标签,以便一旦有变,可以毫不痛惜地排除。社会上翻滚的真正大的毒害,比起有显而易见的人格障碍的人,反倒是这种一看很普通的人。

小说的最后一句是:"若规想,或许真正的恶梦才开始。"这恶梦不是指生命保险制度本身所存在的种种弊端,而是投保者--"甚至可以说,在损害保险业界,索求额一半都已经是诈骗,这早晚也要波及生命保险"。作者是站在保险公司一边的。确实可以说,整个日本社会正濒临美国那样的道德沦丧,不过,这包括人心不古,轻视精神价值,金钱就是一切,也包括向来被视为有人有纸就能干的生命保险公司那拔地而起的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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