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柳美里对谈

读日本当红女作家柳美里的作品,遐想,假如柳遇见一位也还年轻的中国女作家,就让她姓杨吧,二人要谈些什么呢?杨柳轻扬……

杨 柳小姐是1968年出生的,我比你大五岁哩。日本女性一般都讳言年龄,搔首弄姿,但你把岁数明明白白地印在作品后面,让人可以从时代历程来琢磨其人其作。

柳 因为我是在日韩国人呀。在年龄上故弄玄虚,是极其无聊的心态。我的名字,日语发音和韩语相近,用汉语怎么说?

杨 liumeili,也差不多,日语和韩语的汉字音读本来都源于汉语嘛。柳美里这个名字在中国人看来非常美。

柳 是外祖父给我起的,可能故意迷惑日本人吧,出于侨居日本的窘境。我不会说韩国话,但归化日本的舅舅唯恐从名字上被看出是韩国人,反而使我开始意识自己是韩国人。不过,如果起个一看就是韩国人的名字,那我的意识流肯定和现在大不一样。你出生在哪里?

杨 大连。我觉得从中国东北到朝鲜半岛,人们具有某种相似的气质。你生长在日本,但日本这个大环境里还有一个韩国人的小环境。

柳 27年前获得芥川奖的在日朝鲜人作家李恢成说,从移居日本的历史来说,他应该是二世,而我算三世。小时候不敢领朋友来家里玩,因为是在日韩国人,家又破又小。

杨 你1997年以短篇小说《全家出演》荣获芥川奖,此前还得过几种奖项,似乎戏剧也好,小说也好,主题一贯是家庭。

柳 家庭是最有魅力的主题,而且这个主题更像是我的宿命。在日一世作家不写家庭,他们脑袋里装的是革命;二世开始写家庭问题,但总是和祖国统一连在一起;三世要彻底写家庭,把家庭解剖得体无完肤。不过,我讨厌把我塞进所谓"在日文学"的框框里。日本人喜好分类,但用到人的身上,就有了些别的意思。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韩国人。父亲不曾归化,令我感激。处在日本和韩国的夹缝间,被置于不得不思索的境地,对于作家来说是好事。书店为我举办签名售书活动,有自称右翼的男人打电话威胁:柳美里发言蔑视日本人,不取消活动就安放炸弹。倒是一些日本人有意无意地逼着我认同祖国。

杨 一家人四分五裂,偶然为了拍家庭记录片聚齐,各自重新充当父、母、姐、妹、弟的角色,《全家出演》的这一设定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戏剧的。

柳 我并不特别在意叙事方式。19岁时创作第一出话剧,主人公是一个少年,在日韩国人二世,因探求认同,连恋人也伤害了。我从小就总是独来独往,在集体当中什么都做不好,至今也不能敞开心扉和别人无拘无束地交流。在写作时发现,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一年级之间的事情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记忆的断层正是从母亲抛弃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和情人一起生活的时候开始的。我现在常常探寻那一段人生。

有人说我是90年代突然冒出来的"最后的私小说作家",但我觉得把写"我"称作"私(我)小说"未免蛮横。小说不是大说,就因其只能从"我"出发。若没有"我"的故事,作家可够没劲的。日本评论家向来以归类为能事。

杨 中国没有"私小说"的说法。中国文学历来讲"文以载道",总是沉甸甸的。但90年代伊始,风气大变,近乎狂热的80年代文学退潮,市场经济海啸似的冲荡文学。人们冷漠政事,热心商海,严肃文学类刊物纷纷转向,文学的神圣和神秘丧失殆尽。尤其是男作家,面对生态环境和价值取向的沧桑,无所措手足,举棋不定。文学开始关注个人的人生,出现所谓"私人化写作",其实那就是日本的"私小说"。以当代为烈的社会关怀和理性思索不见了用武之地,女作家凭着本能和天赋,讲述残破的家庭、父母的失和与离异,窥探以父亲为代表的男性世界,作品带有浓浓的自传色彩。中国文学研究家吉川幸次郎说过:在中国,作为文学核心的东西不是虚构的语言,而是以实在的经验为素材的语言。

柳 原来我是与中国文学潮流同步了,这倒很有意思,后面或许有什么背景值得分析哩。可我连高中也没有读完,最欠缺逻辑性,只不过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罢了。前两年在杂志上连载自传,结集为《水边的摇篮》,不无埋葬过去之意,并借此远离自身。和你的作品一样,是自传,是散文,又像是小说。

杨 我们的作品是感情的忠实记录,忠实于感情,也忠实于记录。一位叫汪曾祺的散文家说过:"不要对这样的作品做过于质实的注解,不要把栩栩然的蝴蝶压制成标本。"

柳 我倒觉得那些无聊的质实使我已变成蝴蝶标本的作品栩栩然了。(笑)记忆随时能修改,一切是事实,同时又是虚构。人生本身就是"物语"(故事),写就是活,我不会觉得没什么可写,也不会为怎么写而犯愁。

杨 把自己和周围照实写出来,不会刺伤他人,招来怨恨吗?

柳 那是因为我自己先被刺伤了,笔下流淌着"憎恶"。男人靠近我时应该是做好了可能被写进小说里的思想准备。(笑)一些杂志起劲地考证我写到的男人的"正身"。

杨 那么女人呢?

柳 我讨厌女人,可能因为上学时欺负我的全都是女生。中年女人尤其可怕。有个中年女作家说我的性描写跟黄色漫画一样,我真想像男人们那样,在酒馆相遇时给她一拳。我以前和几个男性交往过,都是40岁以上的人,我觉得男性越上岁数越有魅力。在儒教延续的社会,自我告白被视为不知羞耻,但过去受到伤害,遮掩起来,现在的自己就总是被过去胁迫。

杨 男人最虚伪。最近读到你在书评杂志上连载的随笔《男人》,确实应该问问那些邻居的父亲、小学的班主任、电车上的大叔,还记得用手指触摸女孩子的事吗?

柳 和一位男编辑商谈出版事宜,他开口就问:"我读了你的小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手淫的?"我哑然,文学竟然被读成这个样子,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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