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茶·茶道·煎茶道

茶道,译作茶艺才是。虽然这个"道"沾满东洋味儿,似乎已成为日本事物的专有名词,但照搬过来,我们中国人望文生义,很容易误解或附会,做一些莫测高深的道德文章。

像其他传统一样,现今茶道也成了旅游项目,来游日本,大都有机会观摩。茶人做起来满脸肃然,一招一式,终究是表演。折腾半天弄出一碗底茶汤,绿绿的,即便想起范仲淹的诗句"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喝一口浓稠发腥,甚至要恶心。

不消说,茶是中国人最先喝起来的,包括这茶道式喝法。唐代吃茶广为普及,公元765年陆羽写出了《茶经》。柴米油盐酱醋茶,名列最后,但属于生活必需品。"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白居易),8世纪末开征茶税。唐茶一般是经过蒸、榨、碾、固,做成团茶,再印上龙或凤的图案那就是龙凤茶。茶本来当汤喝,添加些葱姜椒桂,习俗不已,令陆羽鄙弃。他是先用文火烤,捣碾成末,再放到水中用猛火煎,或曰煮曰烹。日本人不怕雨不怕风地拿来隋唐文化,当然也带上茶,但公元894年停派遣唐使以后几乎不喝了。他们重新喝起茶来是中国宋代,一个叫荣西的和尚两度去中国,于12世纪末晚带回来禅宗、茶种--所以,这两样东西自来就混在一起。荣西把茶献给大权在握的将军,为他醒酒。吃茶在武人阶层流行,附庸风雅就在所难免了。

室町年间(1333-1573)权势们嗜好"唐物"--从中国舶来的美术工艺品,在豪宅里品茗赏玩,形成了时尚礼仪。这时就有人出来作对,首先是村田珠光,好茶,玩"斗茶"耽误了活计,被逐出寺门。四处漂泊,跟一休参过禅,领悟了"佛法也在茶汤中"。不迎合中国取向和贵族趣味,吃茶偏要用粗糙的日本造器具,那就是黄遵宪说的"室忌华,器忌新","必用苦窳缺敝之物,曰某年造,某匠作,乃至一破瓯,一折匙",开创闲寂茶。村田不使用带画的壁纸,白纸糊墙,而继他之后的武野绍鸥连白纸也不用,土墙裸露,更其简素枯淡。这种闲寂茶为城市居民所好。城里人向往山中生活,在院子里搭个草庵,钻进去吃茶就觉着隔绝了红尘。再挂上一幅禅僧的墨迹,更有了"茶禅一味"的意思。闲寂茶传到武野的弟子千利休手里确立了一整套技艺,第一是要以佛法修行得道。他在小得像窝棚的茶室里寂然遁世,在现实中却是很入世,先后为大权在握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当"茶头",借势使"茶之汤"盛极一时。追求变形美,打破常识,骨子里往往反集权,反体制,利休最终被丰臣秀吉下令剖腹自裁(1522-1591)。吃茶,当初并非只当它是饮料,而是与禅、书画、工艺乃至食事等宋文化捆绑打包输入的,因此茶之为道才竟至影响日本文化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硬是从不完整、不均衡中看出美来,名之为"诧"(闲寂),进而从审美意识张扬为精神与思想,终于把外来文化变了个模样。但唐人的"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刘禹锡),宋人的"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苏轼),火热水沸,响若松风,是历代茶人最为陶醉的。

江户时代(1600-1867)"茶之汤"在市民中复兴,演变为娱乐,另一方面程式和规矩更加严格烦琐,类似宗教修行,便有了"茶道"之称。道可道非常道,于是就玄之,又玄,茶道本身好似一公案,喝那口茶倒在其次了。明治维新后,茶道再度式微,后来政界财界时兴古董热,茶道也跟着复兴,对器具的赏玩也升格为美术品鉴赏。昭和年代茶道人口女性化,几乎变成她们的专门修养。茶道具有组织性,师徒传授,神秘兮兮,既刺激人的好奇心,又产生归属感。现在最庞大的组织是千利休的三个曾孙传下来的"三千家",即表千家流、里千家流、武者小路千家流。

茶道用"抹茶",又叫"挽茶",迄今基本保持着宋茶形态。什么事物一成了嗜好就玩出各种花样,宋人玩点茶,被金兵掠去的宋徽宗深谙此道,还撰有《大观茶论》。点茶不是把炙碾成末的茶放进沸水中煎煮,而是用小匙把"抹茶"放进杯盏中加水搅和,即"运筅击拂"。茶道做法如宋,至今仍沿用这个"点"字。从饮茶史来说,状如齑粉的"抹茶"是从食用到饮用的中间阶段。唐人把烹茶泛起的沫子视为花,去掉了陆羽就觉得茶汤变成了河沟里的脏水。我们今天喝茶叶,"以汤浇覆之",这种泡茶法古已有之,在明代蔚然成风。郭沫若的话剧《孔雀胆》写的是元末故事,就特意描述了一番:"在放茶之前,先要把水烧得很开,用那开水先把这茶杯茶壶烫它一遍,然后再把茶叶放进这'苏壶'里面,要放大半壶光景。再用开水冲茶,冲得很满,用盖盖上。这样便有白泡冒出,接着用开水从这'苏壶'盖上冲下去,把壶里冒出的白泡冲掉"。

日本人跟风,也喝起茶叶,却叫它"煎茶"--似古而误,这在日本文化中很常见。煎茶是绿茶的一种,更好的是"玉露"(抹茶是碾碎了玉露,色香不易保存),两番三番地摘,等而次之,就叫作"番茶"。煎茶占绿茶产量的大半,日常饮用,一般说茶就指它。煎茶也喝出道道来,叫"煎茶道",祖师爷是黄檗宗僧人,号月海,俗名柴山元昭(1675-1763)。黄檗宗为日本禅宗三派之一,由明朝禅僧隐元开山,他也把煎茶带来日本。月海幼年出家,寺近脊振山,荣西携回的中国茶种最初就种在那里。他见学过长崎的清人泡茶。大概有感于"今时游荡之僧漫效茶事,逐世尘以见古人乃霄壤之隔",61岁的时候在京都的东山开了一个小茶店,叫通仙亭,招牌上写道:茶钱随意,黄金百镒不为多,半文不嫌少,白喝也可以,那就不能再便宜。人称卖茶翁,有诗自道:非僧非道又非儒,黑面白须穷秃奴,孰谓金城周卖弄,乾坤都是一茶壶。言行有禅味,自称"卢仝正流"。卢仝是唐代诗人,隐居不仕,以饮茶留名青史。卖茶翁从茶中求道,追慕唐代的文人情趣。茶道(抹茶道)是武人文化,而煎茶道在京都一带的文人墨客中兴盛,回归王朝时代的贵族风雅是自然而然的。江户中期人大枝流芳撰写了第一本关于煎茶的书《青湾茶话》,明确主张煎茶道是有别于抹茶道的独立存在。后期的上田秋成著有《清风琐言》,批判茶道,攻击抹茶,虽然说到底,喝茶末与喝茶叶同归于道,似乎连殊途都说不上。

茶壶是泡茶不可少的,最为煎茶道重视。有一种茶壶叫"急须",带一个把柄,与壶嘴成直角,一手拿起来斟茶可以用拇指按住壶盖,甚为方便,据说本来是我们古人用来温酒的。小巧玲珑,一遍遍续水,才好喝出头遍的甘味,二遍的苦味,三遍的涩味。陆羽主张茶性俭,好茶喝头三碗,而卢仝要喝到七碗,热茶喝出汗,腋下便有了生风之感,飘然欲仙。那碗似不小,所以苏轼"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听说福建有一种功夫茶,小壶小杯,饮的是乌龙茶。这种喝法可能在北方不大行,天干地燥,需要牛饮大碗茶。近年见北京茶叶店里摆出一张方桌,有女子为客人献茶艺,做法大致如郭沫若笔下。乌龙茶行销世界归功于日本人,而茶艺虽艺在卖茶,似乎也是学日本。不过,坐在椅子上表演到底不能像跪在榻榻米上那么繁文缛节,"虽平日尔汝之交,亦肃然如对大宾"(黄遵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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