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鸿胪馆怀古

5月22日,今朝酒醒何处,福冈市雨过天晴,是登高纵目的好日。出发之前在旅馆门厅里翻阅报纸,是《西日本新闻》,一行标题击中眼球:鸿胪馆列为国家史迹。本来打算去福冈塔途中参观一下鸿胪馆遗址,这条消息意外鼓舞了兴致。

鸿胪,我们中国人对这两个字也相当隔膜了,写作繁体,"胪"字更显得脑满肠肥,不怎么受看。鸿胪是古代的官职,九卿之一,就是朝贺典礼时扯嗓子吆喝的那位,声音鸿爽,胪传远闻。还负责接待外宾,迎来送往,机构名称是鸿胪寺,大概类似于当代的外事办。古代日本接待外国使节的地方当初叫客馆,后来凡事都模仿唐朝,改称鸿胪馆。平安时代四百年(794年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至1185年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在平安京(今京都)、难波(今大阪)、筑紫(今福冈)三地设馆迎宾,外宾来自中国和朝鲜半岛,同时又作为日本遣唐使、遣新罗使、留学生等来去的住处。从史料来看,筑紫之馆688年款待过新罗国使全霜林,1091年宋朝客商李居简曾旅居写经,至少存续了四百多年。空海、最澄、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传世的圆仁都曾在这里宿泊。大概自894年停止遣唐以后,对外交往趋于消极,筑紫鸿胪馆变成商旅下榻之处,这是它在三馆中为时最久的缘由。政治是此一时彼一时,而僧侣求法,商贾逐利,超然于时代,他们才最为执著。福冈的遗址是1987年发现的,一直在挖掘,出土了很多中国、朝鲜以及伊斯兰生产的陶瓷,乃至西亚的玻璃制品。就国际化来说,筑紫比平安京更具有长安景象。披土拣金,一粒蚕豆大小的砂金令人惊奇,纯度高达99.5%,不知是遣唐使要带去朝贡的,抑或中国商人遗落的。还挖出三个茅坑,是日本最古老的便所。据残留脂肪酸检测分析,其中两个是女性使用的;遥想当年,必是有众多花枝招展的女子为客人斟酒,歌舞助兴。

福冈的历史就是与大陆交流的历史,这么说绝非言过其实。不过,交流不单是管弦动地,也时有杀声震天。为求自立于民族之林,日本第一艘遣唐使船于630年从博多湾启航,乘风破浪,驶往中国。663年俨然有小帝国架势的日本从博多湾出兵,援救百济,被唐军打得落花流水。怕大唐帝国兴师问罪,赶紧加强设在筑紫的大宰府,统辖礼宾、海防,几乎是一个小朝廷。鸿胪馆隶属于大宰府。筑堤设防,即所谓水城,遗迹迄今犹存。元朝两度兵临博多湾,但天不助一代天骄的后裔,先后被风雨覆没了全军,可惜了成吉思汗这名字(一说是海洋之意)。百余蒙古兵被俘虏砍了头,1927年有人在志贺岛上垒起一座蒙古,魂兮归来之声未绝,翌年张作霖被关东军炸死。交流不等于友好,遣使、留学也未必是友好使者不绝于途。把千年往来读作友好千年,当然不是误读,而是政治家的权宜。有人说中国强日本弱交往就友好,却忘了这种友好是需要向大中华帝国俯首进贡的,也就是日本人战后提出的朝贡册封体制。子子孙孙或千世万代友好下去,不过是美好愿望,说的人也明白自己怕是连儿女的事情都未必管得了。一些朋友以史为鉴,侃侃而谈,大有史学家气势,但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不过是课本上学来的,电影上看来的,人云亦云,哪里有什么史识、史眼。历史应该是真实的纪录,但记录这真实的是人,所以它不可能彻底真实,更何况为友好而编排的历史。国人对日本有许多误解,拿误解来说事,就难免可笑,虽然误解也算是一种理解。友好一词如神社檐下悬挂的钟,不管投不投硬币,谁都可以拽拽绳子敲几下。

看过鸿胪馆遗址,驱车观光福冈市的标志性建筑福冈塔。它似塔非塔,呈等边三角柱形状,通体披挂了玻璃,在蓝天下晶晶盈盈。800日元此登临却觉得不值,转身去相距不远的休闲大厦,扶摇直上35层,离地高度与福冈塔展望室相同(123米)。一出电梯,雕龙绘凤,满眼是中国风情,小吃街似的餐厅居然叫"文明一条街"。临窗落座,鸟瞰博多湾。湾内风平浪静,两侧的陆地展开双臂,在历史上截住了海上丝绸之路,把舶来的一切揽抱在怀里。一千多年前鸿胪馆是建在海边的,坐南朝北,正是我这样凭眺兹为美的感觉,但后世填海造地,遗址远离了大海。公元736年,遣新罗使一行来到筑紫之馆,等待东北风启航,想到前途九死一生,遥望故乡,凄怆作歌。这些和歌无意中暗示鸿胪馆坐落在望得见志贺岛、听得见浪潮声的地方,一位医学教授便据此力排众议,60年后果然在他主张的地方发现了遗址。

正发着思古之幽情,日本三大汤面之一的博多猪骨汤面上来了。福冈古称博多,一百多年前建市时发生命名之争,结果以一票之差定名为福冈,后来把车站叫博多,事情多少扯平些。我喜欢古称,筑紫尤其好听,而福冈的称呼仿佛有一种近世以来的俗气,像这碗猪骨汤面,乳白色浓汤是猪骨头慢慢熬制的,上面漂了一层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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