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JR山手线上,想起以前读过江藤淳的随笔集《渚饭店的早餐》,他反对JR的叫法。
中国人初游东京,教日本人"友邦惊诧"的是,马上就敢乘电车到处跑。他们没想到,那些汉字的指示牌、导游图对于中国人何其便利。JR、它的电车似乎无处不通达,但若问这两个罗马字母是什么意思,恐怕就不大有人关心了。查《广辞苑》,JR是Japan Railways(日本铁道)的缩写。1987年,就是日本GNP人头平均超过了美国那一年,中曾根总理把累积赤字已高达十兆余日元的国有铁道民营化,由六家客运公司和一家货运公司七马分尸,统称为JR。日本的铁道起了个英文名字,对此文艺评论家江藤淳大为不满。记得小说家井上厦也加以嘲笑,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书上读到的了。江藤不满,就在国语审议会上批判,并且给石原慎太郎写信,那时石原正当着运输大臣。江藤叫他石原君,两人是同代人;还有开高健和大江健三郎,1950年代几个人前后脚起步,给文坛带来新气象。现今的情况是开高病故,江藤自杀,大江搁了一阵子车,又执笔写小说,而石原当上了东京都首长,更敢于挺起什么东西戳纸屏。那时,作家兼政治家的石原说:把罗马字跟日语搭连在一起,那个"E电",驴马相配,我可怎么也受不了,到底被大众给淘汰了,至于"JR",与"E电"不一样,是罗马字相连,好像"NAN",已经叫开了,就那么着吧。江藤不服气,写文章反驳,收在《渚饭店的早餐》里,题目叫《"JR"与"战后民主主义"》。他一向批判战后民主主义,跟大江健三郎针尖对麦芒。大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日本文艺家协会会长的江藤不予置评,说是好多年不读大江的作品了。江藤说:问题是"NAN"也可以叫"全日空",而"JR"没有日本叫法。让我们中国人听来,飞机是载客的,叫"全日空",成天价空空荡荡,可不大吉利。听说最近该航空公司扛不住中国的迷信,耗费巨资,把飞往北京的机体抹去这仨字,一律涂上了"NAN"。日本人发JR的音,确实像江藤形容的那样,好像夏蝉一边撒尿一边要起飞时发出的难听的声音,令人不快。
即便写的是罗马字母,日本人往往也是按日本假名读。假名主要用来表记外来语,战后90%的外来语来自美语。1891年成书的辞书《言海》里外来语只占1.54%。1943年禁止棒球、杂志等使用英美语,《サンデ一每日》改为《周刊每日》,《エコノミスト》改为《经济每日》,《オ一ル读物》改为《文艺读物》。有人考察电视节目表的变迁,发现1953年开设电视台以来,节目表看上去一年比一年发白,原因是汉字趋少,假名偏多。汉字笔画多,好似日本木头房屋刚起架,横七竖八,年轻人看着就天昏地暗。假名疏朗,但全用假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不便于阅读。如何能做到真假相间(汉字也称作"真名"),黑白均衡,是日本人所独有的烦恼。经济高速度发展以后,罗马字用得更火,例如杂志名:《anan》是女性杂志,创刊之际适值熊猫热,流行兰兰之类的名字,便跟风起名叫"安安"。《SPA!》也不是英语"温泉"之意,没什么意思,就是听起来响亮,啪的一声。
评论、剧作、翻译三者皆可称家的福田恒存写过一篇随笔《英语万国论》,字里行间愤愤然:"发音、语法、单词之中最容易受外国影响、历史性变化最激烈的是单词,其次是语法,而发音的习惯直到最后也难变。在单词里,名词、形容词最水性杨花。50年后的日本,除了语尾的动词和助动词,也许全都要变成外国语。"此文作于1959年,事实证明是杞人之忧。究其原因,正在于动词没有变。以一本小书《日语练习簿》掀起日语热的国语学专家大野晋调查古典文献中通用的词语,迄今犹存者,动词为87%,就是说,在基本单词中动词大量而长期地使用。于是,多田道太郎教授说:虽然假名泛滥,但英语动词几乎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当作日语动词用,必须日语化一下。动词的抵抗力是强韧的。只要动词健在,日语的将来就不必那么担忧。英语亡不了日本,就像汉语没亡了它一样。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一天,犹如当年的中国,欧美也要把和制英语出口转内销。听说剑桥大学出版的一本英语辞典已收入百余个日本造英语单词。
日本人使用外来语或罗马字,随心所欲,好似玩变形金刚,甚至有点恶作剧,这种习性和本事也着实令人佩服。如今不再假西方文化的虎威,日语仍然在"进出"中国。推理小说的叫法几乎取代了侦探小说,日本漫画也改变了中国漫画的传统内涵。一些比较时髦的用词,如写真、人气、作业、整合,也来自日语,可能大都转口于台港。依稀记得1950年代报纸上反对过"美帝"一词,理由好像是帝国主义国家何美之有,但今夕何夕,"美帝"不知何处去,连开国元勋的子孙也越海入籍去了。语言,终归不是最根本的东西,有时不过是一种流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