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浦桥(6)

豆科学小时候总要路过红灯区。粉红色灯光,整排店门就像一扇扇橱窗:姑娘们坐在里边,带着一半功利的野心勃勃,另一半疲惫的自暴自弃。每次去国画老师家都要路过那一条街,第一次是妈妈带他去的,妈妈并不担忧也不尴尬,一点也不散发良家妇女惯有的优越气息,她务实地说:“你走过一次了,以后你自己去上课。”这命令很快就消除了豆科学的恐惧,他没有变成范思哲(范思哲幼年时常常要路经一个街区,姑娘们半裸的穿着,激发了他对时尚的灵感),他向石号号说起这段经历时也一点都不猎奇。真正的挑战来自其他男孩。并不是所有被送来学画兰花的男孩都是郑所南。就像教国画又种兰花的老师自己也身世坎坷得近似无赖。豆科学曾被勒索五十块钱,他手头只有一百块,画友只要五十块,就把一百块撕了一半还他。之前是一只Zippo打火机和一把瑞士军刀,每次只要他获得老师夸奖,同窗就会变本加厉地讹诈他。后来打火机和小刀都要回来了,豆科学却比恨勒索他的同窗更希望自己去死,“老天,我真恨自己的生活!”现在又要他去画画,类似于“木秀于林”的威胁一下又反刍到胃里,汹涌翻腾。

现在石号号明白豆科学为什么总是笑了,他笑是抢先在别人摧毁他之前撑开防御网。

这时教导主任被其他事吸引到了音美教室外——一个年轻人,打扮很入时:眉毛修过、下巴留着漂亮的胡须、后颈上有刺青花纹,入时得让人不自在,仿佛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所有癖好——这是“南货店”的售货员,虽然很多人早就听过他的大名,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他肌肉紧凑、体态纤长,靠在一辆机车上,这副体态很难和“娘娘腔”联系到一起。

“你怎么回来了?”教导主任喝问。

“我只是回生物兴趣小组。”年轻人冷笑,一下跳进半是积水的防空洞,从里边捞出一根木棍,就像一截权杖,抛过教导主任的头顶。美少年冠军、数学王子接住了它,四周怕被砸到的同学们都蹲了下来——这就像一个古怪的仪式。任何学校都有它的怪诞和仪式,现在石号号和豆科学还无法完全了解。

没人能指责抛接木棍为违纪,这是连麻辣烫小贩都打算混进来的黄金日期,学校又没有真正意义的保安,只有收发室老头看门,学生会干部、团委干部负责沸腾之地的安全和秩序。

“南货店”男孩跨上摩托车离开。摩托车撤离的空位露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肃穆地竖起风衣领子,刚从上海滩的翻拍片场走下来似的。他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死死地盯住豆科学,让豆科学惊骇起来,不禁转头去看身后是否有外星人,然而身后只有满面冰霜的石号号。

“艺术家只想引起这个世界的注意,如果他们说出了真理,那也全凭运气。”风衣男人说完就转身走了,他走路的姿势就像是用乐高积木拼出来的。

——好戏彻底散场,只剩下难以理解的空寂感。

石号号与豆科学穿过青年林,来到逐渐变得空旷的学园祭活动区。强烈的阳光随着地球自转而减弱,招牌和锅铲正在收起。小鹿像握手一样捧着阿炳的前脚,其他姑娘用糖块逗它。它如同一个盲人(它本来就是一只盲狗),无奈地利用听觉、嗅觉,加上触觉去探测那块诱惑,又紧锁眉头把“囧”脸转向一边。

一两片去年的杉叶夹在他们的鞋底被带进车棚,又脱落在那里。

“我觉得你该继续画画。”石号号扯掉粘得发痒的橡胶手套。

“为什么?希望我流芳百世吗?”

“不,希望你装潢我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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