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浦桥(7)

“你的公用厨房没有采光,任何画挂上去都像在浴室里挂足球袜。”

“你画画只要走到美术教室就行,路上全是钉着拉丁文铭牌的树木;另一边是生物兴趣小组的暖棚,里边只有木耳香菇,你又不会碰上食人鱼或者波斯王子!”

“可是会碰见那个风衣男!每次我画画就会有恶心吧啦的事体发生……”画画是一种有所期盼的事业,要实现某种自我,如果你不画出一幅惊人的画,那又有什么必要去画?期盼本身就是一种苦刑。如果你对自己没有任何期盼,我保证你每一天都会快乐得像洞爷湖的大猩猩。

突如其来的寂静是上帝的声音。他们一句“再见”都没说。豆科学抱起小狗去乘公交车。阿炳前两个星期养在兰老师家,兰老师每隔一天便送它去宠物医院换药。后两个星期寄放在小鹿家,小鹿没能培养出它上厕所的好习惯,每天它都因无法控制的排便而遭受责骂。如果豆科学要保留这只小狗并调教它,就必须放弃住校,到城区找一间小房子。他会趁长假回家说服他爸爸。

长假,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排计划,在一张张导游报价单上谋划,一日游、三日游、自驾游,除了游乐外不再安排什么。

江滨路灯还没亮,散步遛狗的人群已从一间间格子楼倾泻到城市西面,熟女们涌入跳舞场展开激烈的竞争:谁跳得更优美,谁的人缘更好。即使在人生的末尾,竞争也同样残酷。

妈妈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来到外公家,在昏黄的灯光下炒菜。

老式柴炉、煤气灶同时开用,蒸肉酱、炖老鸭煲。她舞动锅铲的姿势让石号号有些着迷。以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炉灶边看外婆炒辣卷心菜、炒辣花菜、炒辣豇豆……全是炒的,全是辣的,外婆开玩笑说他该去学厨艺。想起往事并不让石号号难过。她的身影,融入明瓦投射下来的夕阳余晖,留给他莫名的孤寂感……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女孩,会对“外婆——妈妈——我”女人的三个阶段了解得更多。但他并不真的想了解那么多。

“你们平时怎么吃饭?”妈妈在饭桌上问一老一少。

“我晚上回来烧饭烧菜,中午外公自己热一下剩饭剩菜。”

“我有时去吃面条包子。”外公气咻咻地纠正。

半个多世纪以来,外公除了散步出门,从没下过厨房,他至今不会使用煤气灶。

洗碗时,妈妈扶额叹气,“阿婆总是说‘我一天都不能离开老头子’,并不是他们感情有多好,相反他们经常吵架。阿婆早上五点起床,烧茶给外公喝,每顿饭准时开,中饭十一点二十,黄昏四点半,洗衣服、做豆豉、腌番椒酱,还有倒马桶……”

“倒马桶?”

“老房子没有下水系统,现在环卫所清晨不倒马桶了。”妈妈也惊慌起来,“从我上个礼拜来……你有多久没倒过马桶了?”

楼上楼下一共三只马桶,每只都塞满了发酵已久的穿过八十岁肠道的大粪!

“天哪,阿公!”石号号喊,“难道有十个马桶你就十个马桶都拉满吗?”

“爸,你为啥不告诉他?”妈妈涨红脸。

“难道我连这事都要告诉他吗?!”

石号号平时都是到江滨路对面的公共厕所解决。妈妈的力气已不足以胜任,现在是男人出力的时候了——石号号拎起漆得通红、虽有剥落但喜庆依旧的马桶,必须要把几十公斤的肥料浇入公共厕所粪池,让它们加入欢乐的大肠杆菌大家庭。

拖开粪池的盖板,夜色中晶晶发亮的容积体内,熏出百慕大三角之谜一般浓的气味。

“你就像阿婆一样被困在这里了。”妈妈说。

妈妈的方言有一些十分难以理解的拟声词,“咔吧”就是很“乖”。“你该交一些年纪相当的朋友。”妈妈说,“隔壁的咚咚,是个很咔吧的小鬼,比你高两级,你们可以去健身公园一起打网球。”现在还有谁会用这么远古的形容词?

咚咚。任何人名字中有“冬”字都会被叫做“冬瓜”。况且以咚咚的身材,就像一个被“咚咚”敲响的冬瓜。这个柳汀的精英读高三,长得挺蹩脚,满脸青春痘,眼镜有三个手指那么厚,微笑足足占据脸蛋的三分之一,总是急切地说:“你说得很对!你说得很对!”这是一个急切与别人建立起良性关系的男人。

妈妈让石号号和咚咚骑车去健身公园一起打网球。

石号号让咚咚把自行车塞进汽车后备箱,然后开车去健身公园。

“这是你妈妈的车吧,你满十八岁了吗?”咚咚问。

“我十五岁,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满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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