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错已经铸成,挽狂澜于既倒的行动又是如此不能由衷,因之我们国家的历史便翻开了最为悲壮的一章。
食品短缺从1958年12月开始,政治局起初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们虽然对于丰收的统计数字怀有疑虑,但仍然以为,只要把这些数字降低百分之十,就足以反映实情。但是在1959年的春天,他们接到下级急报,说现在京城里面的居民,每人每日只能供应一两蔬菜。这个消息令他们震惊,看来问题的严重远在估计之上。可惜这一觉悟为时已晚,风雨一旦袭来,便成瓢泼之势。北京以外的地区,纷纷呈递粮食告急的报告,缺粮呼声迅速蔓延,甚至包括河南、山东、安徽、湖南、江苏、河北这些最为著名的粮食产区,粮食的入不敷出也已造成万分危机的情势。到4月初,政府的官员们觉得再也无法隐瞒真情,于是向毛泽东报告,原来粮食的实际产量远远不是公报的数字,也不是低百分之十,而是低百分之九十。乡下已有二千五百一十七万人没有饭吃。饥荒已然席卷十五省区。接着又有报告说,几个月前党中央公开的许诺——“1959年每人布票二十四尺”,将根本无法兑现,因为那些白茫茫的高产棉田,全部为道具的演示,实际收获的棉花只及公布数字的百分之五十六。据毛泽东身边的人说,六十六岁的毛泽东在听到了这一切之后,由最初的震惊而终至伤心不已。他向省委书记们承认,我们搞经济“还是小孩子”,我们还不懂得向地球作战是怎么回事。
毛泽东的伤心毫无疑问是出于一种深深的反省,而这种反省在他的一生中极为罕见。饥饿正在迅速扩展,农民在饥饿之中纷纷死去的消息和政府官员的告急电报,从豫、皖、鄂、川、冀、鲁、陕、甘、宁、湘、赣、滇、晋诸省区不断地传到中南海里。城市里的粮食再也无法养活这么些人口,这一下普通百姓也开始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局面。他们正在被说服回到乡下去。“田野里长满了可以吃的东西”,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这样对他们说。那时候的人真是好说话,政府一个号召,几个月中就有二千万城里人卷起铺盖回归故里,火车上面挤得水泄不通,满眼看去全是举家搬迁的人们。男人把茫然失措的目光投向窗外,孩子凄厉的哭叫令人打颤,母亲却坐在那里发呆,两只乳房像空布袋似地垂在胸前。他们惟一的希望是乡下那一片广阔的田野。可是他们回到乡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城里人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乡下的饥饿已经让人的肌肤失去了浮肿的能力。他们吃完了粮食就吃稻糠麦麸,然后是野菜,然后是树叶和树皮。这些都吃完了以后,就一批一批地倒下来,其中很多人再也没有能站起来。
然而更加悲惨的事情还在后头。1959年,粮食的实际产量开始下降,1960年就只剩下一千四百三十五亿公斤。所有农产品的收获都在大幅度地下降,甚至连1951年还不如。但是一亿城里人需要粮食的心情却更加迫切。他们拿走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产量,把剩下不足三分之二的粮食留给六亿乡下人。可以想象得到,留给农民的是什么。这一年以及未来的一年中,乡下似乎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有人说酒糟可以果腹。所有的酒糟就被人抢光了;有人说榆树叶无毒,所有的榆树就都变得光秃秃的。后来人们开始吃土。有些地方,发狂的人们开始肢解吞吃死去的同伴。在安徽省凤阳县,那一年人吃人的事件共有六十三起。赵夕珍和陈章莫夫妇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勒死煮食,那孩子刚好八岁。另一个妇女吃的是已经死去的孩子,工作队将这些人捆送公安局,说他们破坏社会主义。
但是,任何法律和专制手段都无法制止饥饿。农村里面死于饥荒的人越来越多,惨不忍睹。人们私下里的估计是在二千万到三千万人之间。中国科学院一份公开发表的报告认为,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间,“按保守的估计,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的约一千五百万人”(《生存与发展》第39页,科学出版社出版。)。可是在一篇署名金辉的研究报告中得出的结论,竟是“低限值也在四千万人”。他的报告于1993年发表。他说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为凄惨的一幕悲剧”。这位研究者声称,他的结论全部是依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人口统计资料。他的研究至为精细,但是他有可能忽视了由于营养不良而导致的人口出生率的下降。这一问题后来由另外一位研究者林毅夫提出。他发表的论文说,在那三年里,农业危机导致的死亡人数超过三千万人,另外还少出生了大约三千三百万人。(JUSTIN YIFU LIN:COLLECTIVIZATION AND CHINA’S AGRICULTURAL CRISIS IN 1959-1961.)但是,所有的研究者还忽视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已经极度衰弱。由于营养不良,疾病在乡下蔓延并通过遗传祸延后代。在一个叫做“武店”的公社,官员们居然有心将这一情况加以统计,结果发现,一千零三十四人浮肿、九百二十九人子宫下垂、三千零四十七人闭经、一千零一十六人干瘦。是为“四病”。官员们出于维护人民公社的名誉,决定对“四病”加以治疗,于是找来一个医生,询问何药可治。医生名叫王善身,大约是生具“独善其身”之志,不肯为公社矫饰。他说,只少一味药:粮食。结果官员当场将王逮捕,以攻击人民公社之罪交由群众大会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