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梁启超:五四功臣话五四(4)

当梁启超长途跋涉向家返回时,在中途遇见青年人。他曾经忍痛到达的反传统思想境地,现在被青年人从他那里作为自然的境地、自由的礼物和迈向未来的出发点接收了过去。那种对于他来讲是一座冰山仅见尖顶的观念──在它下面埋藏着他对传统文化的无限赤诚──成了青年们的基石。青年们追随他走了一段路程,但他们没有被迫永远追随他。这就是为什么《新青年》的“新青年”们,似乎与梁启超有着共同语言,然而却很少和他讲这种语言。因为,他们的语言并不真正相同,同一观念也不真正同一。当第一次大战改革了思考原有观点的环境时,他被自己深藏的思想带入时代廖误中。[78]

这里,列文森精彩地描述了戊戌和五四两代学人思想观念的承继关系,从中我们不难看到时代变迁的痕迹及“新青年”越超“新民子”,走向历史前台的讯息。但列文森把早年梁启超与晚年梁启超作了截然二分的处理,完全忽视了前后的内在联系。诚然,相对于国内思想学术界越来越激进的潮流,梁启超思想是有跟不上时代步伐的一面,但梁启超的可爱处在于,他能不断地与时俱进,就算不再能引领时代潮流,至少也能紧跟时代潮流。梁启超不是康有为,与时俱进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轻易被后人忘记,晚年梁启超虽然不再能像陈独秀、胡适那样冲锋陷阵,但他对新文化运动仍抱有很大的热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有力参与者、五四新思潮的热情赞助者和辩护者。

梁启超在五四时期确曾发表了一些似乎不合时宜的言论,对现代西方文明有许多批判性的反思,对全盘西化论大泼冷水,重新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孔、老、墨“三圣”的价值,对孔子人格和儒家文化大加赞赏,甚至认为中国文明担负着“救拔”西方的历史责任。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梁启超开始放弃西学而回归传统,也不能视之为梁启超文化思想倒退的标志,更不能因此即作出梁启超站到了新文化阵营的对立面的判断,恰恰相反,这是梁启超思想卓然独立的表征。从总体上说,梁启超对五四思想界的批判精神和求新心理还是持肯定态度的。他说:

曾几何时,到如今“新文化运动”这句话,成了一般读书社会的口头禅。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争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这种心理对不对,另一问题,总之这四十几年间思想的剧变,确为从前四千余年所未尝梦见。比方从前思想界是一个死水的池塘,虽然许多浮萍藻掩映在面上,却是整年价动也不动,如今居然有了“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的气象了。虽然他流动的方向和结果,现在还没有十分看得出来,单论他由静而动的那点机势,谁也不能不说他是进化。”[79]

西方文化观念的核心无疑是个性独立、自由追求和科学精神,这也是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核心价值观。梁启超晚年对此仍然是认同和推崇的,而对中国传统文化缺乏自由精神以及缺乏科学精神所带来的弊端,仍持激烈批评的态度。他在《欧游心影录》中就明确讲道:“欧洲现代文化,不论物质方面、精神方面,都是从‘自由批评’产生出来”,不同学说之间痛下批评,理性审择,由此开思想解放和社会解放的路,真理日明,世运日进。“倘若拿一个人的思想做金科玉律,范围一世人心,无论其人为今人、为古人,为凡人、为圣人,无论他的思想好不好,总之是将别人的创造力抹杀,将社会的进步勒令停止了……我国千余年来,学术所以衰落,进步所以停顿,都是为此。”思想自由是走出中世纪的指针,也是判别一个时代或民族现代化程度的标志,梁启超显然看到了这一点。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缺乏自由批评的精神,从一个侧面映衬出对西方文化可贵之处的赞叹。他还反问那些“国中老师宿儒”:“有人说,思想一旦解放,怕人人变了离经畔道。我说,这个全属杞忧。若使不是经、不是道,离他、畔他不是应该吗?若使果是经、果是道,那么,俗语说得好:‘真经不怕红炉火。’有某甲的自由批评攻击他,自然有某乙某丙的自由批评拥护他,经一番刮垢磨光,越发显也他真价,倘若对于某家学说不许人批评,倒像是这家学说经不起批评了。所以我奉劝国中老师宿儒,千万不必因此着急,任凭青年纵极他的思想力,对于中外古今学说随意发生疑问,就是闹得过火,有些‘非尧舜,薄汤武’,也不要紧。他的话若没有价值,自然无伤日月,管他则甚?……若单靠禁止批评,就算卫道,这是奏始皇‘偶语弃市’的故技,能够成功吗?”[80]可以看出,梁启超对压制批评、扼杀自由的中国文化专制是深恶痛绝的,而对五四倡导自由价值观则是认同的,对新青年思想“闹得过火”些至少也能表示同情的理解,暗含了矫枉必须过正的思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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