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工匠回话说,“女士就是女士。先生就是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个国家需要的,”佩吉特说,“是一个希特勒。”
“这是对的,”工匠说,“把女孩子们留在家里。伙计,你这儿的活计还真是有意思。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给一群母鸡看大门之前?”
“在动物园里帮忙喂骆驼。那也是项很有意思的工作。”
“那你怎么把那份工作给丢了?”
“血毒。我被咬了手臂,”佩吉特说,“被一个母的。”
“哈!”装饰工匠说。
当欧卡珀勋爵驾临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完全没有碍眼的东西了,除了上面的部分还有点潮,有些缝隙以外。这是因为新墙纸干的程度不均匀。玻璃都擦干净了,地板上的油漆污点也清理掉了。她们在一个橱柜里找到十二张经典雕塑的摄影,可以用来代替希腊帕台农神庙和罗马角斗场;书都被放回书架的原位了;而且陈列书架上恰到好处地摆放着乔叟的初版书卷,莎士比亚的首版四开本,三本莫里斯的凯姆斯科特出版社作品,有亲笔签名的《有产者》①,还有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的绣花手套。
院长拥抱了勋爵,好像一只母鸡在抱一只小鸡。她的神经时刻都在饱受折磨,生怕有什么难堪的信笺从他的桌布里掉出来,或出人意料地从他长袍的褶皱里飘出来。午餐之后,当她们都在教研室的时候,他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几张纸条,快速地翻阅着,眉头困惑地皱起来。这个时候,她敏感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差点把放糖的小碟子给打翻了。不过,后来才搞清楚,他只不过是放错了一条希腊名谚。尽管督学已经了解了图书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静,一样泰然自若。
这些事哈丽雅特都没有看见。装饰工人们干完活儿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图书馆里,观察每个来来往往人的行为。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显然,这个学院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没有得逞。有仆人把冷餐端给这位自己忙活的观察者。一块餐巾把午餐盘盖了起来,但除了火腿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外,折叠的餐巾下并没有隐藏别的。哈丽雅特认出了这个仆人。
①《有产者》(The Man of Property)是英国小说家约翰·高尔斯华绥的作品。
“你是安妮,是不是?你现在在厨房工作吗?”
“不是的,夫人。我在礼堂和教研室里服务。”
“你的小女儿们怎么样?我记得利德盖特小姐说过,你有两个小女儿。”
“是的,夫人。您想问哪一方面呢?”安妮的脸马上就容光焕发起来,“她们好极了。我们从前住在一座工业城市里,但牛津更适合她们。夫人,您喜欢孩子吗?”
“哦,喜欢的。”哈丽雅特说。事实上,她并不那么喜欢孩子;但总不能对这些有小宝贝的母亲们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夫人,您应该结婚,然后就会有您自己的孩子了。哦!我怎么能这么对您说话——太不合适了。但在我看来,这么多没结婚的女士们住在一起,这真是可怕的事。这是不正常的,对不对?”
“呵,安妮。这完全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且也得等到合适的人出现才能结婚啊。”
“夫人,这倒是真理啊。”哈丽雅特突然想起,安妮的丈夫很古怪,要么就是自杀了,要么就是有别的不幸的事。她怀疑安妮的这番陈词滥调是不是装的。但安妮看上去好像过得挺高兴,她又笑了。安妮有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哈丽雅特琢磨,在她变得这么瘦,这么忧心忡忡之前,肯定是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我希望你的那个人会出现——或者你是不是已经订婚了?”
哈丽雅特皱了皱眉头。她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不想和学院里的仆人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安妮这么问,好像也没有无礼的意图,所以她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了:“还没有呢,但谁知道以后呢?你觉得新图书馆怎么样?”
“夫人,这是非常壮观的一个房子,是不是?但这么大一个地方,只允许女人来看书学习,有点太浪费了。我不明白女人要书干什么。书又不能教她们怎么做个好妻子。”
“你的观点太可怕了!”哈丽雅特说,“安妮,你怎么能在一所女子学院里找到工作的?”
仆人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夫人,我有我的苦衷,找到一份工作就老实干呗。”
“是啊,当然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很不错。但有些聪明女人很古怪,您觉不觉得?我的意思是,很好笑。她们只有一种心思。”
哈丽雅特想起和利德盖特小姐之间的那些误会。
“哦,不是这样的,”她轻快地说,“当然她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关注外界的事。但她们的心地都很好。”
“是这样的,夫人;我知道她们心地都很好。但我经常想起《圣经》里的那句话:‘多学使人疯癫。’这不是一件好事。”
哈丽雅特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并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安妮?”
“没什么意思,夫人。就是好笑的事常常发生,不过当然了,您是客人,不会了解的。我也没有资格来说这些——我现在只是个仆人而已。”
“如果我是你的话,”哈丽雅特相当担心地说,“我绝不会和外面的人或者访客提到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事。如果你有任何抱怨的话,你应该去和财务主任,或者督学说。”
“我并没有任何抱怨,夫人。但您可能也听说过,那些墙上写的粗鲁的话,还有在四方院里烧着的东西——为什么,报纸上登了一点点。夫人,您会发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人来学院之后。”
“哪个人?”哈丽雅特严肃地问。
“那些女学问人中的一个,夫人。不过,也许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嘴了。您写过侦探小说,是吧,夫人?您一定能在那个女士过去的故事里发现点什么,您要相信我。最起码,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和这样一个女士待在一个地方,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误会,安妮。你随便散布这样的谣言,倒要让我小心了。你现在最好赶快回你的礼堂去。我希望你在那儿还有点用。”
所以,仆人所说的当然是德·范恩小姐了;她正是这个到达学院时间和恶作剧开幕相吻合的“女学问人”——如果安妮看到老同学宴会那晚四方院里的那幅图的话,她会发现,实际情况比她所了解的还要吻合。一个古怪的女人,德·范恩小姐,而且她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背后,显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经历。但哈丽雅特更倾向于去喜欢她,她发疯的方式跟那些肇事浑蛋不一样;不过说她有某种狂热的气质倒不离奇。不过,她昨天晚上在干什么?现在她在新四方院里有房子住,现在她想有不在场证据可不容易了。德·范恩小姐——好了,她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双脚都浸在嫌疑之水里。
图书馆的开幕典礼进展得很顺利。名誉校长用那把镀金的钥匙打开了大门,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这把钥匙曾在特殊的情况下,已经开过一次门了。哈丽雅特一直观察着每一个在场学生以及老师的脸,图书馆能高雅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露出一丝惊讶、气愤或失望的表情。哈德森小姐也在场,看上去兴致很高,但丝毫不激动;卡特莫尔小姐也在场,她看上去好像哭过。哈丽雅特注意到她一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没有跟人说话,直到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皮肤较黑的女孩从人群里挤到她那儿,然后她们一起走开了。
晚些的时候,哈丽雅特去了督学那儿交她答应过的那份报告。她特别强调,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的事,如果一个人处理是很困难的。多派些帮手在四方院和过道里仔细巡逻才有可能抓到下手的人,无辜的嫌疑人也能尽早排除。她强烈建议从克丽普松小姐的代理公司里招些女侦探,那个公司她先前已经解释过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督学回答说,“但我已经知道至少有两位教研室的成员极度反对这样做。”
“我知道是谁,”哈丽雅特说,“埃里森小姐和巴顿小姐。为什么?”
“我也觉得,”督学没有回答问题,只顾着继续说,“现在事情真的很棘手。如果有陌生人晚上在学院里走来走去,学生们会怎么想?她们会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自己不能巡逻,要找别人。很难开口告诉她们,我们自己也是重点嫌疑对象。而且,要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做,我们需要一大帮人——如果重要地方都需要人看守的话。这些人可能对学院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她们很可能犯一些难堪的小错,比如跟踪或盘问了不合适的人。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避免一场难堪的丑闻和怨声载道。”
“我全部都了解,督学。但另外一方面,这也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督学低下头,欣赏着一块精致的织锦。
“我觉得这样做不是我们希望的。我知道你会说整件事都不是我们希望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她抬起头,“我想,范内小姐,你大可以不必牺牲你自己的时间来帮助我们。”
“我的时间是没问题的,”哈丽雅特缓缓地说,“但如果没有帮手,这件事就很棘手。如果这里有,哪怕只有一两个完全没有嫌疑的人,那也会好办得多。”
“巴顿小姐昨天晚上帮了你不少忙吧。”
“是的,”哈丽雅特说,“但——我该怎么说呢?如果我这是在写侦探小说的话,在现场发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第一嫌疑人。”
督学从她的篮子里挑出橘色的线,一心要把线穿到针里。
“你愿意解释一下吗?”
哈丽雅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
“你解释得很清楚,”巴林博士说,“我完全理解。现在,那个学生,哈德森小姐,她的解释并不怎么让人满意。她怎么可能在那个时间还指望能在学生伙食服务处拿到食物;事实上,她也没拿到。”
“没拿到,”哈丽雅特说,“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和仆人总管打个招呼,让她晚上帮忙留门,不是件很难的事。所以,如果有人晚上要赶论文或者别的什么事,感到饿了,她就会去那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的天哪。”督学说。
“我们对此一直都是很自律的,”哈丽雅特说,“会把这记在我们的账上,学期末的时候会算在我们的学杂费用里。不过,”她谨慎地加了一句,“有些东西,比如说冷餐肉和烤油之类的,那肯定会有些隐瞒。不管怎样——我觉得哈德森小姐的解释是说得过去的。”
“事实上,厨房门是锁着的。”
“的确是锁着的。其实,我见过了凯莉,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十点半锁了门。她承认哈德森小姐请她留门,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就在昨天晚上,财务主任特别下令要锁好厨房和学生伙食服务处。那肯定是在我们的会议之后的事。她还说她会比以前更严格地管理这件事,因为上学期的那些麻烦现在又出现了。”
“这样——我看没有什么不利证据针对哈德森小姐。我想她只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姑娘;不过,还是关注一下她比较妥当。她是很有能力的,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却不是很有教养。而且,我敢说,她很有可能会被别人议论,甚至感觉到不友好的情绪。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制造任何针对她的偏见,只是供你参考——万一它有参考的价值。”
“谢谢你。那么,督学,如果你觉得找外界人士来帮忙不可能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在学院里待上一个星期左右。对别人就说是来帮助利德盖特小姐整理书稿的,我自己也可以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做点研究。这样的话我可以进行一些调查。但如果学期结束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我真觉得你们得考虑请专业人士介入了。”
“你真是太慷慨了,”督学说,“我们全体都应该向你致谢。”
“我应该提醒你,”哈丽雅特说,“高级研究员里有一两个人并不赞成我的介入。”
“这是有点麻烦。但如果你为了学院着想,接过这个烫山芋的话,只能让我们多一份感激之情。能避免把这件事公开于众,我简直无法强调这意义有多重大。不管对我们这个学院,还是对整个大学的女性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报纸上的恶意中伤、胡编乱造更有害。到现在为止,学生们看起来很靠得住。如果她们中有人走漏风声,我们现在也应该有所耳闻了。”
“费拉克斯曼小姐那个新学院的未婚夫呢?”
“他和费拉克斯曼小姐都是很规矩的。首先,这件事自然是纯粹的私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费拉克斯曼小姐谈过话,她保证她和她的未婚夫都会严守秘密,直到整件事水落石出为止。”
“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我们要尽全力处理这件事。有件事我想提个建议,有些过道的灯应该彻夜都点着的。这么大的一座楼,灯全点上巡查都已经很难;如果再摸黑,更是不可能的。”
“很有道理,”巴林博士说,“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